惊扰的父老姐妹,袒露自己的全部罪恶。向他们真诚地忏悔,请他们原谅。
但是,当他那么惊喜地一路观看,体察出家乡的巨大变化,看到人们喜气洋洋过日月的景象时,又觉得自己像一个肮脏的苍蝇闯进了花园,显得那么不协调!立刻,他又自惭形秽了。最好还是不要去惊扰他们了吧。人们啊,在经历了无数的灾难之后,正在重建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看见自己,而引起那不堪回首的记忆?流逝的岁月永远过去了,过去了……唯独让自己的罪恶常驻在心头吧!我沒有理由去请求他们原谅,还是让乡亲们骂我一辈子吧!不,一直骂下去,让子孙后代都记住:过去柳镇有过这么一个败类!或许,这样自己会更心安一些。
黑虎在心里责骂自己:黑虎呀,黑虎,你算个什么东西!既不是逃难归來的游子,哪能引起人们的同情?更不是凯旋的英雄,沒有谁会尊敬你。你是个罪恶的土匪,是个劳改释放犯,是个应当被遗忘的人哪!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乡亲们面前?沒有,沒有了啊!
啊!看一眼,最后看一眼柳镇吧,最后看一眼黄河故道,看一眼乡亲们,永远告别这块土地,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生活,去忏悔吧!……
黑虎想到这些时,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卑感,像山一样压在心头。那心被压扁了,被挤碎了!自己这一辈子,都不配再享受欢乐了……当他穿街而过时,心情是那么复杂,那么矛盾。他愈是以从來沒有过的炽热感情爱恋这块土地,愈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在玷污这块土地。愈是想和每一个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打招呼,愈是羞于看见每一个人。理智终于绞杀了感情,黑虎打算只给父母的坟茔烧完纸钱,覆一把土就赶快离开,越快越好!
当他扑倒在父母的坟前放声大哭时,谁能说得出,有多少种滋味搅和在一起呢?
肝肠俱碎,噬脐莫及,人生啊!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柳镇在土改时还给自己分了一份地!当刘尔宽大叔告诉他这件事时,就像当初高公俭局长沒有宣判他死刑一样,黑虎完全震惊了!他再一次深切地理解了“人民政府”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人民----人民的政府哟!家乡----家乡的父老呀!你们竟有如此包容天地的宽广胸怀!
如果说那次决定生死的宣判,给了黑虎活着的权利,那么几年的劳改和这五亩土地,又给了他生活的信心。
他感到了做人的尊严,他萌动了重新扑人生活的欲望!他决定回柳镇定居了。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犯过罪的土地上,彻底洗刷自己的灵魂,当着乡亲们的面,重新做好人吧!
----人生的课題却又如此复杂!一个接一个扑面而來,常常令人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
珍珠还活着!而且也已经回到了柳镇!
这消息像炸雷击顶,在黑虎脑海里猝然迸出一簇火花。在最初的一刹那,又是一阵狂喜从心底喷出來----那是一种比什么都让他冲动的狂喜。他曾是那么痴心地盼了她多少年啊!日思夜想,萦绕心怀。在劳改队期间,他是那么真诚地想把珍珠忘掉,专心致志改造成好人。奇怪的是却从來沒有忘掉。他为此惶恐过,怀疑自己做好人的心愿是否真诚。他白天无暇想念,晚上却总会想起她,梦中也常常碰到她。天明醒來,看到领导,他会莫名其妙地脸红,仿佛自己偷偷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这次回柳镇,又何尝不是想看看珍珠是否已经回到家乡了呢?尽管他沒敢把这心中的切盼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自己也不愿承认。他故意把这件事看得漫不经心,在和刘尔宽、大龙喝酒闲话时,他有几次想问一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既然他们不说这件事,那么,珍珠多半是死在外头了,或者并沒有回來。
然而,珍珠----他心上的人儿,却真的回來了!就在镇子上!
这一天终于在无有穷期的盼望中來到了。珍珠近在咫尺,举步可见。黑虎却惊慌了,畏缩了。就像一个以自己的全部身心人海探宝的人,他被苦涩的海水呛坏了肺,被坚利的礁石划出了血,被凶猛的鲨鱼咬断了手,但他沒有退缩,沒有后悔。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寻找,他相信终究有一天会找到。这种时候,追求本身就是一切。那里面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牺牲,充满了疲惫,充满了恼恨,充满了失望……但,又恰恰是这一切,组成了他特有的欢乐,增生着愈來愈强烈的希望。那是一种交织着人生五味的欢乐;那是一种产生于失望之中的希望!唯其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复燃,这希望才更加悲壮,更加疯狂!
然而,当探宝人在大海深处历尽艰辛,突然发现那颗珍珠海宝就在面前闪闪发光时,他一下子目迷五色,头晕目眩了!他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浑身颤抖着伸出手,想把它捧起……猝然,冥冥之中传來一个神圣而严厉的声音:“不要动它!那不是珍珠海宝,那是一团邪火!那是灾难!它会整个儿把你毁掉的!”那严厉的声音从海面扑入海底,隆隆作响,來回激荡。探海人吓坏了!他知道那声音來自一位神明。他具有主宰一切的力量,自己无法抗拒;他的话绝对正确,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于是,探海人又慢慢把伸出去的手缩回來,闪着恐怖的目光。整个身体都佝偻下去了。他看着自己一双被鲨鱼咬断的手臂,一身在坚利的礁石中穿行时留下的伤疤,顿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原來自己多少年的寻求是毫无价值的!自己付出的一切代价都白白地付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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