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是一种发泄,是感情的表露,它可以减轻心里的痛苦。人既然不能永远高兴,所以在适当的时候发泄一下哀怨也是必要的。聪明的中国人定下了清明节來祭奠亲人,是有道理的。
东沙河村的老槐树,可与别处的槐树不一样,每当开春发新芽时,它的树冠成血红色,直到一串串树叶都长大了、结槐子了,它才显出那庞大的绿冠,不过它的叶梗和叶脉还是血红色,老人们说这是当年日本鬼子在它身上杀死了于朝海,于朝海是什么人?那是天上下來的星宿,他的血能和平常人一样吗?在老槐树的树冠是红颜色时,树底下总是有香火缭绕,这种现象一直到解放后破除迷信才被禁止。到大跃进搞大炼钢铁,村里的树木都被砍光了,是姑奶奶在老槐树旁边搭了个棚子住在下面,声称谁要是來砍老槐树先杀了她。一个全村人都喊姑奶奶的拥军模范拿命來保,这棵老槐树才沒遭殃。
在胶东,能比东沙河村这棵老槐树还老的树恐怕找不到了。
有人说,忘却是必须的――你总不能永远地记着那些伤痛。可也有句“忘记过去就是背叛”――那忘却就是犯罪了。
东沙河村活着的、死去的,生活在这里的、漂泊在外的,沒有人会忘记这方热土上曾经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
电视台那位女主持人又跟着一帮子人來找车山菊采访,她扭着那勒了又勒的杨柳腰,夸张地摆着臀部,惹得一群孩子跟着起哄。他们一伙不打招呼就闯进车山菊的家,倒吓了女主人一跳。主持人涂着口红的嘴唇像刚吃了鸡的黄鼠狼,车山菊看了一眼觉得要吐就再也不敢瞅他们。车山菊更不愿看女主持人那一身打扮;衣服捆在身上,胸前鼓起两个包,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长了两个**;那头上长长短短就像长过癞后重生出來、又仿佛经过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杂草、染得参差不齐的头发;眼圈上不知道擦了些什么,就像个抽大烟的乌眼鸡;脖子上戴了串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锁链,活脱脱一个沒解下上吊绳的吊死鬼;那短得露着肚脐眼的上衣――这是糟改自己?还是勾引……
车山菊使劲低着头不看他们。
他们进屋后,车山菊表现得特别冷淡,连个“坐”字都沒说一声,她这屋子乱糟糟的,可别坐脏了人家那身油光发亮的时装。女主持人倒是满脸笑容,说着一口夹着胶东腔的普通话:
“大娘,您的事儿可传遍了咱胶东,咱还要让全国都知道……”
主持人刚一开口有人就打开了那刺眼的灯,摄像的小伙子麻利地扛起了机器对准了车山菊。车山菊豁地站起來用手中的鞋垫遮住脸,动作之迅捷完全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恼怒着女主持人对她称呼不恭――在这十里八乡,老老少少都喊她“姑奶奶”,她可是一辈子沒结婚的老姑娘,而这个黄毛丫头竟叫自己“大娘”,老人恨了她一眼。
摄像的小伙子在镜头中看到一只鞋垫,他眼睛离开取像器,不敢再看老太太愤怒的眼神,他放下机器尴尬地低着头。
车山菊瞅了一眼放下机器的小伙子愣住了;人长得还有这么像的?是小三子?还是虎子哥?车山菊心里一阵狂跳,一下憋得喘不过气來,她转身回里屋插上门闩,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走吧,别再來了,让这么大岁数的人上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我求求你们,走吧……”
每次这帮子人來都让车山菊难受好几天,能记得的往事都泛上心头。这些人不就是想让她说自己当“拥军模范”几十年是怎么坚持下來的吗?其实心里的事她从沒对任何人说,也不可能说,这风风雨雨几十年,生生死死一辈一辈的事又怎么说得清楚!所有的苦楚她只能带走――带到棺材里去,不――现在可沒有棺材让她带走,往炉子里一推――一把火就完了……
车山菊听那帮子采访的走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于朝海爷爷说得对――“人各有命,这是天意。我这辈子送走了多少亲人?哎,老不死的,还要受多少罪啊……”
她又纳起了那沒完沒了的鞋垫,到底做了多少鞋垫她自己也沒个数,当地的部队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当兵的到当官的都踩过车山菊纳的鞋垫。这些年她很少再纳了,人们的生活变了,谁还愿在鞋里再垫上个垫子?但是,她还要纳鞋垫,等自己死了,让别人烧掉,有了鞋垫在去寻找亲人的路上走着会舒坦点,这话不能对别人讲,也不需要讲,这些沒人穿的鞋垫,等她死后肯定会被烧掉。
现在,车山菊的拥军方式也就变了,买书送给解放军成了她的头等大事,当地驻军有个藏书颇丰的图书馆,几乎都是车山菊的捐赠品。车山菊自己过着不能再简单清贫的生活,她把自己的劳动所得都慰劳了解放军。部队的领导也曾千方百计想感谢车山菊,可她每回连口水也不喝,放下慰问品就走,时间长了部队也习惯了,从当年喊她大姐、后來喊她大姑,到现在随着老乡喊她姑奶奶,再加一个谢谢也就罢了。而车山菊每去一次部队都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感觉这些穿军装的人都像虎子哥,她不能让他们感谢自己,就像虎子哥穿上她做的鞋垫、看她送的书不用说谢谢一样。
包产到户后,车山菊沒劳动力,她不愿靠村里供她这个孤寡老人,就领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做起了柳条、棒子叶工艺装饰品、日用品。车山菊年轻时就心灵手巧,在她指导下做出來的那些玩意不但畅销国内,还跨海越洋卖到了国外。村里后來能办起几个工厂,还是靠车山菊这个手艺作坊起的家。
车山菊在村里孤身一人,跟谁也沒个利害冲突,解放战争时就是支前模范的她成了全村的姑奶奶,现在她领着全村走上致富路,威望就更高了,年轻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大名,只要说起姑奶奶,那必然是指车山菊。要是谁自己家真有个姑奶奶要跟别人提起,那要首先说明是某某某,要是只说“俺姑奶奶”怎么怎么的,对方不给你个脸难看也会顶一句:“你家烧了多少高香,姑奶奶成了你自己的啦!”
本來胶东人称姑奶奶是有贬有褒:贬是说这女人厉害,不可亲近;褒是说这女人德高望重,辈分在那里。东沙河村里人和周围十里八乡喊车山菊姑奶奶绝无贬义。
电视台的采访人员又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去找村长。
村长于三峰礼貌地把他们迎进村委会豪华的会客室。西装革履的村长和布置洋气的会客室让这些走南闯北的电视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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