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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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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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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死后还想起东沙河的于朝海。他巴望儿子贵生能知道世上曾经有自己这么个爹。他想起那次和摩尔喝酒后大病了一场,要是当时死了多好……

    日头好像固定在了天上,于朝海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感觉日子这么难熬,他真想哀求鬼子快点结果了自己,可这样等于给日本鬼子求饶。他不能这样做。一辈子尽管没过过称心的日子,可也算见多识广了。这时于朝海又想起了卡洛和摩尔――不――卡洛就是摩尔,摩尔就是卡洛,他脸上出现了苦笑――不,是嘲笑,嘲笑自己上半辈生的荒唐。

    于朝海一辈子虽然娶过媳妇也替别人生过儿子,归在自己名下的儿女却没有半个,他平日把于联嘉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联嘉对他比亲儿子还好,联嘉走了,他媳妇也跟他一块走了,于朝海无法承受这个场面。他再也不想这个社会会人人平等,他再也不想以后吃饭不用花钱,当年在巴黎看到的那些事,就像是做梦。眼前的现实是亲人被害了,再活在世上良心都过不去。于朝海想自己用脑袋撞树,可绳索捆住了脖子,头活动不开,他恨自己没能自己结果自己,让个小鬼子来耍自己的玩艺……

    而目不转睛地看着于朝海的河野,以为于朝海要接受他的条件了,忙说快给老头弄点水喝。这时的于朝海突然想起,大屋里还有地雷未隐藏,不过有几个他是挂了弦的,只有联嘉和自己知道该怎么打开门那地雷才不会爆炸,为什么现在不告诉鬼子去大屋呢!想到这儿他心里激动了,死我也要赚回个本!

    河野则静下来开始对于朝海攻心,他跟翻译说:“把我的每句话都翻译准确。”

    “于先生,你们中国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我们都是黄种人,据说我们日本人的祖先还是从中国渡海过去的,那些白种人到亚洲来横行霸道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我们要大东亚繁荣,我们是一个祖宗,我们这哪里叫侵略呢,我们回来是应该的,我们这是回家!”

    于朝海看着河野笑眯眯地说:“放你姥姥的狗臭屁!你们的狗窝在东洋!”

    河野气急败坏地吼叫:“我们是回家,回家,回家――”

    于朝海不能哀求鬼子快点结果自己的老命。

    河野则希望通过这个老头达到自己的目的:让中国人自己去说服自己人,别再造地雷对抗皇军了。河野不停地变换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希望被捆绑的这个老者能不用翻译就理解自己的意思。

    而于朝海则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在衡量面前的这个外国人跟他年轻时遇到的外国人差别在那里,等他把河野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后,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自己糊涂,他在拿卡洛和摩尔跟这个日本鬼子比较,他在想要是自己年轻时遇上这个玩意,会跟他发生些什么纠葛――“妈妈个屁!”于朝海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河野忙问翻译官他说些什么?于朝海又看着河野骂了句:“我操你妈”,他的嘴唇又蠕动了几下。他看着河野脚旁边的香炉,那个于联嘉煞费苦心的杰作,他的五肺六脏都要炸了,“我操你祖宗!”这次于朝海骂出了声。

    于朝海扭头看着村庄西头的石鼓顶,这个像一面大鼓的山包,祖祖辈辈传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天鼓,人站在它的平顶上跺一下脚,就有嗡嗡的声音传出,每年正月演戏,台子就搭在石鼓上,当锣鼓响起时,声音能传出几十里地,石鼓顶成了东沙河村宝贝。再往西的山坳里,就是于氏祖莹,于朝海看着祖宗安眠的地方,心里一阵酸痛,他不能活动自己的身躯,无法再给祖宗磕个头,他想吼喊,可嗓子眼像在冒火,想起石鼓顶下的神泉,于朝海的口更干,他真希望苍天能让他眼里冒出把刀刺向面前的小鬼子……

    于朝海已感觉不出身上的疼痛,他在想,到底还是日本人笨,他们没有当年车贵祖那点“聪明”,学西洋鬼子把王云起钉在木板上受那么大的罪,自己比那些当年死在八国联军手下的兄弟多活了几十年,可到头来还是让外国鬼子来给自己送终,他想笑,但脸上的肉不听使唤,他希望面前这个鬼子快点结束自己的老命,他模糊地看到那些死去的兄弟在半空向他招手:“老伙计,来吧!”――他听到了他们的呼喊。

    于朝海想起了法国船长给他的那些东西,他带回家从来不让别人碰的礼物,原想送给虎子成亲,现在虎子在什么地方?他杀死了多少鬼子?想到这儿于朝海安心了,他知道虎子一定会给爹娘和他这个爷爷报仇。这一瞬间于朝海感觉不到身上的绳索,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在哪里……

    啊,还有个传教士摩尔,想起摩尔于朝海就相信了命运,命里定的你躲都躲不开,他知道摩尔曾经和一个中国女人有来往,可当摩尔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个卡洛,就主动来当了个替身,摩尔和卡洛现在还活在世上吗?他们可想不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于朝海脸上挂着两滴眼泪,卡洛、摩尔他已经想不起他们有什么不同,他现在经常把两个人的模样搅和在一起,至于常常跟乡亲们说:“将来人人平等、再也没有穷人富人的差别”时,其实他是在怀念那个海员卡洛。现在老了他也没法忘怀。小鬼子以为老人害怕了,而于朝海的心思早飘摇在大海上还有那遥远的法兰西……

    回想自己的一辈子,于朝海最后悔的是当了几天义和团,不过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那么喜欢来中国肇事,这几十年来就没消停过,连面前这个小日本鬼子都敢来欺负咱,咱中国这怎么了,一个小日本就闹得咱鸡飞狗跳,真他妈窝囊……

    被捆在老槐树上于朝海,能看到村东头的沙河,现在河里没有汹涌的山洪,只有一溪细流在河中央流淌,他感觉不到自己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就像看西洋景,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看到了几十年来在东沙河村发生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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