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就去军部找一个叫白雪松的姑娘,把他这半年來的经历告诉她,然后请她忘掉他。
书生嘴里呛出一口血來,头一歪,沒了声息。丁小栓抬起头,望向混沌的天空。现在已是傍晚了,如果天气好,此刻应该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光红霞满天,白云飘飘,凉风习习,林涛翻卷,秋虫唧唧,牧童的歌声婉转而悠扬……
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这样面熟?他迟疑着,在一座毛竹环绕的茅屋前停住了脚步。月光下,茅屋和院落宁静恬淡,油灯昏黄的光亮透过窗子,照射在倚院墙而立的各类农具上,一只小鼠从黑暗的地方钻出來,越过他的脚面,无声无息地沒了踪影。他兴冲冲走到屋门前,推开竹笆门。妹妹眼睛尖,一下子认出了他,说,爹,妈,哥哥回來了。母亲愣了愣,抹了把泪,笑着说伢子,你多久不见了,野到哪儿去了。母亲唠叨起來沒个完,说咱家也买了头大水牛,等着你去放呢。父亲却一句话不说,笑嗬嗬朝他走來。他张开双臂,迎着父亲走去,然后猛地抱住父亲的臂膀……随即他纳闷了:父亲身体咋这么凉呀,冰得他牙巴骨一个劲地抖。
终于他醒了。定睛看,原來他抱着赵班长的遗体。这个发现使他像出膛的炮弹那样,一下子跳出好远。黑夜早已來临,四周沒有任何声息,潮气很重,好像刮起了小风,久违的凉意浸到骨子里,他哆哆嗦嗦,几乎站立不住。
过了好一阵,丁小栓才定下神來。他看到弟兄们的遗体呈各种姿势呆在战壕里,像睡着了一般。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那颗仅存的手榴弹握在手中,如果敌人摸黑上來,他就跟他们同归于尽。但很长时间过去了,仍是一点动静沒有。此时丁小栓并不晓得,在他们阵地前受阻了两天一夜的敌人见红军主力已经越过了平汉铁路,便放弃了攻击,打道回营了。
他试探着朝家的方向望了几眼,随即命令自己不要再望。由于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的躯体虽然遍布伤痕,仍是那么瘦小孱弱,但这个人的魂魄却坚硬如铁,谁也奈何不得了。
现在,他用目光一遍遍抚摸弟兄们的躯壳,总觉得应该为他们做一件事情。于是,他积攒了点力气,找到弟兄们的军装,一个一个为他们穿戴。弟兄们好像都变得粗壮了,军装显小,穿不上,他不得不用刺刀划开一些口子,勉强套在他们身上。做完了这一切,他又想,四班的人活着时队列整齐,步伐一致,顶天立地,死了,也不能散散漫漫地躺着。于是,他又攒了点力气,先扶起班长,立他在壕沿上,接着扶起老黑、斜眼、麻杆和书生。老黑由于少了两条腿,显得矮小,他只好搬來两块石头垫在老黑身下,使老黑和大家一般高。搬弄老黑时,老黑的那盒沒吸完的花壳子纸烟掉在地上,他想了想,弯腰捡起來,说老黑你可不能独吞呀,让弟兄们都跟着抽一根吧。于是他再次攒了点力气,往每个弟兄嘴里塞进一根烟,又为他们点着火。给书生点烟时,他说书生我晓得你不会吸烟,我也不会吸,但打了一天恶仗,累坏了,就烧一根解解乏吧。
最后,他仔仔细细穿好自己的粗布军装,拂去上面的泥土,又把那颗手榴弹斜插在腰间,向前跨了两步,转身,紧挨着书生,倚靠在壕沿上。他想为自己点上一棵烟,但他已经实在沒有力气了。身与心朝着深渊滑落的过程中,他似乎又见到了梦境般的好天气……
第二天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天,阳光明媚,青山巍巍,白云悠扬,凉爽可人。但丁小栓再也看不到了。
一只苍鹰在山顶盘旋,盘旋。它盘旋了很久,怎么也不敢对着那一排俑士般的躯干俯冲,因为它从來沒在人世间见过这样的阵容。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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