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來时,长路晓得留根该上路了,心头不由颤动了好一阵子。它站在槽头前,看到自家的土坯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房顶黑瓦缝里的野茅草随着小风摇摆,柴门旁的那棵老橡树像一个巨人那样,久久打量着同处于寂静之中的整个西大洼村。长路竖起尖尖的耳朵,这时便听到不远处的晒谷场上,有个细伢子打了几声尖利的口哨,随即土坯房的竹门吱哑一响,留根就像一只灵动的小猫那样,悄悄钻了出來。
长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它早就晓得西大洼村的这个穷家留不住留根,留根的心早就飞到了那些热热闹闹的地方,那种地方流血流汗,杀声震天,人的脑壳说掉就掉,但呆在那里活着痛快,死时也痛快。长路虽然只有三岁多,它却赶上了庄稼人起事的年头,差不多两年前,大别山区闹起了红,后來风声越闹越紧,仗越打越邪乎,连山里的豹子、野猪、狼、山鸡和百足虫都跟着受折腾。长路就在这个闹哄哄的环境里到了懂事的年龄。
留根蹑手蹑脚往外走,长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它想往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留根了,眼角就咽出了两颗硕大的泪滴,心里宛若刀割。长路又想应该同留根道个别,却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怕惊醒了老主人,留根就走不成了。长路只是抬起前蹄,在潮湿的土地上轻轻踢蹬了两下。留根果然怔了怔,然后径直來到长路住的草棚里,抬手在长路柔软的后脖颈和方方正正的脸上抚摸。留根说,长路,我要投红军去了,你好生在家呆着吧,替爹妈多做些活。长路打了个响鼻,表示知道了,随即低下面门在留根的衣襟上蹭來蹭去。它实在舍不得留根走,但留根又非走不可。
长路是一头小毛驴,不会说话。即使它会说话,它和留根的感情也是难以说清的。留根家只有半亩薄板田,种这点田用不着牲畜,主人只所以豢养它,是为了往信阳拉脚运货,挣点钱粮养家糊口。细说起來,它就是在留根家出生的。到了它能上驾的年纪后,它母亲只得离开留根家,因为主人养不起两头牲畜。如果不是由于留根,被卖到别处的肯定是它了,老主人不喜欢叫驴,叫驴不能生崽,无法为主人繁衍后代。可它偏偏是头叫驴。它落草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留根,留根穿着带肚兜的小褂,脑袋剃得油光瓦亮,只在脑心那儿留着一撮毛发。它和留根的感情打出生那一刻就开始了,留根兴奋地望着被母亲一下一下舔舐的它,忍不住过來把它抱在了怀里,从头到蹄把它抚摸了一个遍。看留根那高兴劲儿,仿佛刚得了个亲兄弟。它的名字也是留根给取的,留根说,你长大了要跟我跑长路去信阳拉脚,干脆你就叫长路吧。转眼三年过去了,留根长成了壮小伙儿,长路牙口也硬了。留根沒有兄弟姐妹,长路更是孤驴一头,他们一天也沒分开过,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可想而知。留根沒有好吃的给长路,长路从不怨他;长路有时干活偷点小懒,留根也从不惩罚它。长路身子骨膨胀起來后,在路上见了某一头漂亮的小草驴,有时忍不住动动感情,留根就责怪它说,我还沒讨上婆娘呢,你驴日的急什么。它便咴儿咴儿地叫几声,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长路最感到惭愧的,是它空有一身力气,却不能替留根家拉脚挣钱,现在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老主人担心有闪失,一直沒敢让他们出远门。
留根又恋恋不舍地在长路脑门上拍了几下。借着月光,长路看到即将远行的小主人神色凝重,它晓得他要去干也许是一生中最大的事情,谁也留不住他的。时候不早了,留根抬脚往外走,长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使劲地喷着响鼻,绷紧了辔头去追留根,头顶上的那朵拴着它的梅花扣不住地颤动。但长路再挣扎也沒有用,留根已经走远了。
咴儿咴儿长路终于发出了嘹亮的嘶鸣,就像战马那样。它的鸣叫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夏天一过,长路已经能够在暗夜里听到枪弹的响声。它晓得那些枪弹是人类自己对付自己的。说实在话,长路和其它畜类一样,是甘心为人类驱使的,因为人类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动物,是世界的主宰。它曾在稻田里见过某一头自恃力大不服人类管教的水牛,结果三下两下就被愤怒的主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长路就想,在人类面前,畜类只有老老实实低头干活,而不能总想着抬头发威,否则自找苦吃。长路起初不大明白的是,为什么人类自己还闹來闹去,你杀我我杀你的。但长路很快就从村里丁大财主家的几匹牲口身上找到了答案。丁大财主家养着两匹马两匹骡子,它们经常拉着一辆花轱辘马车在官道上來往,它们一匹匹吃得膘肥体壮,身上流油,脖颈下的铜铃格外脆响,见了别的穷牲口,它们牛×得不行,横眉立目,趾高气扬,似乎多长了一只卵子。它们并不下田干重活,可它们凭什么就比那些下苦力的穷牲畜多吃多占?每每见了它们,长路就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撕烂它们。于是长路就明白了,畜类之间尚且有这么多不公平,那么,人类就更不好说了。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公道的地方一多,就会乱套的。
在某一天的拂晓时分,长路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了人类间的杀戮。那天夜里世界静得像是死去了,沒有风,薄薄的雾气在空中荡悠,天蒙蒙亮之后,长路隐隐听到了远处传來的响动,不久,枪弹声齐鸣,一大群黄衣兵突然包围了西大洼,那些來不及逃走的人畜顿遭灭顶之灾。老主人两口子刚从土坯房里露头,就被三个黄衣兵开枪打死在门槛上,血流了一地。长路躲在草棚里看得真真切切,它害怕极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这时它又听到了东院丁小栓娶进家门不久的新娘子发出的哀叫声,丁小栓刚入洞房三天,就和留根一起外出投红军了,他的新娘子九香可漂亮了,别说人,连长路都跟着眼馋……沒等长路回转神,就见一个黄衣兵端着大枪往草棚这边走來,长路晓得该轮到它了,不由浑身打颤。它不想等死,就咬紧牙巴骨,使出五内之气,猛地挣脱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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