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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穿过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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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洞里洞外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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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了我的胳膊。也就是说,我们是依偎着前行的。

    洞里虽然潮湿,但并不像朱小德描绘的那样滴水成河,只是洞顶洞壁上悬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偶或落下三两颗來,激起微弱的响声。我们的足音倒是无比悠长,在石壁上反复冲撞,居然撞击出诗意來,像一曲具有古典风格的旋律。行进的过程中我们几乎沒说一句话,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依偎着行进。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到我们,或许会把我们当成新石器时代的部落人。第一支火把快要燃尽时,洞子突然开阔起來,头顶上吊立着数不清的石乳,它们奇形怪状,精彩纷呈,但它们万变不离其宗,每一个都接近人类性器官的生动模样。而且确如朱小德所说,那里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角上堆放着一些不知哪个年代遗下的物资,早已腐败,稍微一碰,它们就会变成粉末。

    我们决定在此止步,因为前面的道路被石块封死了。我引燃第二支火把,马兰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露出一个柔美的微笑。然后,她把平台当作舞台,无声地旋转起來,锦缎一样的黑发飘荡成一面旗帜。我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中,高擎火把,眼睛像追光灯一样热烈地跟随着她。恍惚间觉得她和传说中的马兰融为了一体,但我沒有任何恐惧感。后來,马兰转到我面前,她突然停下來,踮起脚尖,在我额上亲吻了一下。我们站在平台上,坚实的平台宛若一张巨大的床。那个瞬间我觉得我的青春到达了光辉的巅峰,我相信以后它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高潮了。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和马兰私自溜进马兰洞一事当天就被领导察觉了。晚上,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黑着脸听我反复讲整个过程,一个细节也不能漏掉。焦点最后集中到那个平台上。我把我们在平台上的那个蜻蜓点水似的亲吻说成是我主动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那个时刻的被动。但不论怎么辨说,他们就是不信。他们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个叫做“胡搞”的单词,后來我深切地感到,这个单词是所有汉语词汇中最令我反感的一个。

    那天深夜,住在招待所里的文艺宣传队也出了点事。一条小青蛇钻进了某位女演员的被窝,她当即凄厉地尖叫起來,弄得全队的人一夜沒睡好觉。翌日天明,他们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304基地。

    当年冬天,我也退役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

    二十年之后,混迹商界的我成了所谓的大款。望着存款折上的数字我时常发怔,觉得二十年的青春仅换回一串枯燥的数字,不知其意义何在。听留在部队的战友讲,304基地在整编时被撤销了。304基地就成了一个过时的番号,残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不久前,我坐飞机去大青山东麓的一座省会城市谈一笔生意。在那里听说山脉的阳坡上发掘出一片元代墓葬,而附近的一座老营房改建成了民俗博物馆,便动了旧地重游的念头。踏着 陷的石板路,只身行走在棋盘状的老房子之间,我竟沒了先前的感觉。我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目睹着那些与我拉开了百年距离的老屋,心若止水。当年我睡的那间兵舍现在是一个小卖部,售货员是位齐耳短发的少妇,我进去时她正坐在小圆凳上织毛线,而那张小圆凳就放在当年我的床头的位置。

    后山的马兰洞也已经整修过,洞口上方的“马兰洞”三个字出自一位著名书法家的手笔,但他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我站在洞口,看到游人并不多,一个穿戴俗气的导游小姐正向三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讲解马兰洞的传说。她说马兰是玉皇大帝身边的一个仙女,远古时候,大青山一带的百姓赤贫不堪,玉皇大帝就派她下凡,拯救黎民。马兰透过火眼金睛,看到山肚肚里埋着数不清的金子,打算挖出它们送给百姓。她顺着金脉挖呀挖呀,挖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挖到了埋金子的地方,而她自己却累死在里面。你们往里走时注意看,石壁上有很多仙女的造型,那就是马兰的身影印上去的。到最里面你们一定要捡一块鹅卵石带回去,它能保佑你们日后发财。

    我苦笑着摇摇头,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再进去看个究竟的兴趣。

    由于天气原因,航班一再延误,我滞留于那座省会城市的一家名叫马兰宾馆的星级饭店,感到无所事事。一天,我在小花园遛达时,蓦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从我身边走过,那是一个已进入中年的妇女,烫发,描眉,瓜籽脸,额头上有一颗若明若暗的痣,皮肤已经明显地松弛,单从外表上看,她的年龄要比我大不少。我犹豫了片刻,然后不再犹豫,我说同志,你是不是叫马兰?她愣了愣,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來了情绪,就把二十年前的那段经历讲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听完后,她却沒有反应。她告诉我,她现在是这家宾馆的副总经理,她的确当过兵,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经常下部队演出,也曾经数次去过304基地, 但她不记得和一个男兵钻过什么马兰洞。她还告诉我,这一带叫马兰的女子很多,全国就更多了,她当时认识的参加过文宣队的女兵就有四个叫马兰的。我不甘心,又问,你是不是有个男朋友,后來做了北京一位大首长的女婿,而那个女的腿有毛病。她说我确实有个战友,娶了北京一位大首长的女儿为妻,但那女的不仅沒残疾,而且很漂亮。他们结婚三个月就离了。后來他去了美国,三十二岁那年被一个酒后开车的黑人撞死了,死的挺惨。最后,她特别强调说,不过,我和他之间沒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

    马兰宾馆的副总经理马兰临走时朝我微笑了一下。从这个微笑里,我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我开始怀疑,二十年前,我是否真的带着一个名叫马兰的女子钻过马兰洞,难道那是我的梦魇吗?

    但到了晚间,这位名叫马兰的宾馆副总经理却不请自到,她像个老熟人似的走进我的房间,坐在落地窗前喝茶,和我说一些知冷知热的话。末了,她说,你长得很像我高中时的一个男同学,我暗恋了他好多年。我笑笑,沒接她的话。她又说,虽然我们以前不认识,那么,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可以吗?……

    她往下说了什么,我沒有听清。惟有时光流逝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宛若轻轻的叹息。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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