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就是龙根的家。此刻龙根正蹲在他家的屋顶上,久久不动,像一块卧在那里的石头。福贵突然想:也许龙根也像我这样,喜欢夜里到屋顶上來,可是我怎么一直沒发现他呢?想到这里,福贵感到有些可怕,慌忙顺榆树溜到了地面上。
福贵隔天再上屋顶时,仍然看见了鬼影一般的龙根。但这时福贵不再感到可怕,心想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反正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顶上,谁也犯不着谁。某天后半夜,福贵睁开眼,见龙根正站在他家的屋顶上朝这边招手,意思可能是请他过去。福贵就迟疑着溜到地面上,绕到龙根家,顺墙头上了他家的屋顶。他们并排站在一起,龙根要比福贵高出一个头。他们不说话,默默望了一阵星光下的景物,龙根突然问道:“福贵,你都看见啥了?”
福贵挠挠头皮,说:“嘿嘿,还能看见啥。”
龙根抬手指了指村北面一大片整齐的宅子,说:“地主李老财的这些青砖瓦房很快就是咱穷人的啦!”龙根又指了指村子四周那一片片平整的良田,说:“李老财的这些土地很快也是咱穷人的啦!”
龙根还说:“你看这夜晚的村子:多美啊……”
龙根两眼放光,像两只绿灯笼。福贵不由愣了,心想龙根着实了不得呢。他呆在屋顶上老想着看女人屁股,听别人私语,听蛐蛐鸣叫,而龙根却想到了李老财的宅子和土地,发现了夜晚的村子多么美,可见龙根将來是个干大事的人啊。福贵开始佩服起龙根來。
天将破晓,福贵正打算离开龙根家的屋顶,突然看到一道流星在面前一闪,就有一只金黄色的小东西蹿上墙头,但随即又不见了。福贵打了个颤,立即意识到,那是一只黄鼠狼。本地人对黄鼠狼十分敬畏,认为它是经过修炼的神祗,绝对伤害不得的,如果夜晚碰上了它,不是有福就是有祸。很多人家还在家里设有香案,专门供奉它,祈求黄鼬神保佑平安。
福贵哆嗦着扯扯龙根的袖子说:“一只黄鼠狼……”
龙根说:“在哪儿?我怎么沒看见?你个胆小鬼,看花眼了。”
仅仅过了半年多,土地改革就开始了。李老财的宅子和土地果然像龙根说的那样,全成了穷人的。不仅如此,李老财连命也沒了。龙根领着大伙斗地主,揪富农,挖浮财,分田地,样样干在前面。龙根胆子也大,李老财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审判大会开过后,土改工作队的领导问那些操刀弄枪的民兵,你们哪个自告奋勇來行刑?别人脸色焦黄焦黄,只有龙根眉宇间凝着杀气。龙根二话不说,提溜起瘫成一团的李老财,到村北的杨树林里,一枪就解决了他。
枪声一落,龙根就成了民兵队长。然后是贫协主任。再然后是村长、村支书。在他咽气之前,这村子一直由他管着。
其实就是那一枪打出了龙根的威风,在此后许多年里,龙根声威赫赫,全村人沒有不惧他的。福贵那时也是民兵,肩上也扛着一支三八大盖,但他却沒有打枪的胆量。他挎枪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想,如果他抢先一步站出來毙了李老财,龙根的后來是否就是他的后來呢?慢慢地他觉得想这些已沒啥意思,因为他作死也沒有杀人的胆量。
在龙根腰挎盒子枪风风火火干大事的时候,福贵却出人意料地迷上了酒。他不知从哪里弄來一个锡制的、扁扁的酒壶,无论出工还是在家,他都随身带着它,时不时举至嘴边抿一口酒,热辣辣的酒气便四下里飘散。有一阵子,他还在腰上拴了一块羊腿骨,每抿一口酒,再舔一下羊腿骨,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别人问他味道咋样,他说香,香极了。一次在田间干活,有人逗他玩,趁他歇晌打盹时,悄悄用一根树棍换下了他腰间的羊腿骨,他爬起來后,喝酒,舔了下树棍,居然沒察觉。人们就哈哈大笑,笑声在田野里回荡起伏。
福贵贪酒,却从來沒人见他醉过,他总是处于半醉半醒之间,既不耽误干活,也轻易不说胡话;虽走起路來摇摇晃晃,却不曾摔倒过。而且他不抽烟,可能他是村里男人中唯一不吸烟的。他说:“抽烟沒好处,把你们的心肺、肠子肚子都熏黑了;喝酒好,酒能把心肺、肠子肚子洗干净。”
如今想來,酒确实坑了福贵,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连老婆都沒讨上。
自那个月夜之后,老福贵几乎每晚都到屋顶上去。他找人加固了梯子,以防它折断。小顺子的鼾声像毛毛刺,穿透屋顶飘上來,令他感到不快,他想这个小孽种快成精了,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好在月色下的景致冲淡了老福贵的忧虑,他不时瞅一眼老龙根坟墓的方向,觉得老东西虽强悍一生,终究先他一步入了地狱,而他现在不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可以像年轻时那样在屋顶上向四处了望,他可以尽兴地喝酒和乘凉,顺便想一些自己的事情,而老龙根却已经化成了粪土。每每想到这里,老福贵都禁不住笑出声來。
乡村的夜晚不像过去那么静了。在过去,天黑之后,几乎见不到一点光亮,人们早早就上床睡觉。而现在,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乡村的夜晚在老福贵眼里就变了味。有些人家的电视演到半夜还不收场,有些人家的小四轮拖拉机三更半夜就出门办货,他们拼命地挣钱,生怕落在别人后面。更让老福贵气不过的,是龙根的儿子双金的工厂,这些狗舅子工厂日夜开工,从那里飘來的酸臭气味弥漫了整个村子,从那里传來的光亮刺得人眼珠子不舒眼。老福贵抿口酒,对着双金的工厂说:“狗日的,你挣吧,即便挣再多的钱,也脱不了像你爹那样钻坟墓。”
这天夜里,老福贵觉得眼光有点发虚,他以为酒多了点,遂闭了会儿眼睛。但等他睁开眼后,立刻被两点绿莹莹的光逼住了。他看到长有几株狗尾巴草的墙头上,立着一只似猫非猫的东西,它的尾巴比猫粗大,它的两只眼睛比猫明亮传神----那它就不是猫,而是黄鼠狼!老福贵吓得浑身一激凌,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便笼罩了他。他想,可能这东西已经來过他家好多次了,而他居然一直沒发现它!
他咳嗽了几声,身上渗出虚汗。那只黄鼠狼转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天快亮时,老福贵喝光了壶中的酒,哆哆嗦嗦下到地面上。小顺子的鼾声更加响亮。他一点睡意沒有,坐在屋檐下等待天明。这时他甚至觉得小顺子就是那只黄鼠狼变的,专门给他捣蛋的。
天亮之后,老福贵拽上小顺子,挨家挨户告诉人们,他夜里见到黄鼠狼了。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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