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良崮西面的山脚下,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纵七团三营九连二排。二排只剩下六个活着的,怀炳老汉一个也不认识。他抓住一个小战士的胳膊,用力摇晃着说,柱子,王长柱,他在哪儿?
小战士说,大爷,俺不认识他。
他明明就是二排的,咋会不认识。老汉生气地说,你们刘排长呢?
小战士急火火地把他二人带到伤员堆里。刘排长肚子上全是弹洞,一条腿也不见了,小脸惨白得像一张白面煎饼。刘排长使出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告诉怀炳老汉和小娥,柱子半年前就牺牲了,那是他参军离家的第七天,在费县境内,他头一次参战,刚进战壕,就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一句话都没留下。说罢,刘排长抬手指指上衣口袋,就咽了气。
小战士从刘排长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沾了血迹的照片,递给怀炳老汉。这是柱子此生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柱子身着戎装,怀抱钢枪,抿嘴凝眉,表情平静地望着他顿显苍老的爹。小娥的脑袋轰轰地响,仿佛全身的筋骨都被剔了去。怀炳老汉可能哭了,小娥看到他的嘴角一抽一抽,但她听不到他的哭声。她死死抱紧他的胳膊,不让他倒下去,同时也使自己不倒下。
这时,凉风呼呼地刮起来,天上雷声隆隆,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怀炳老汉忽然想起什么,他吩咐小娥把车子推过来,又吩咐小战士把刘排长的遗体放到车上,由他推着车子朝前走。走到一个炮弹坑跟前,他说,就埋这里吧。
三个人以手作锹,往坑里填土。怀炳老汉边往下洒土边说,孩子,你说走就走,再也回不了家了,你娘还天天盼你回去呢。她让俺捎给你的煎饼你一口也吃不上了。你干娘--咱家那棵香椿早就满院子飘香了。你临走时埋在窗户下的枣核儿也该发芽了。说完,他从小推车上取下那个小包袱,把早已碎成粉末的煎饼洒在黄土上。奇怪的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流泪。
小娥也没有流泪。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闻到了一种彻骨入髓的芳香。她想这一定是柱子兄弟向她描绘的那一种气息。
埋了刘排长,怀炳老汉哆哆嗦嗦点上烟袋锅。他哑着嗓音问小战士,孩子,你叫啥名字?
小战士说,大爷,俺叫赵天成,小名成子。
老汉认真打量了几眼成子,从怀里摸出那个已褪了颜色的护身符,说,孩子,戴上它。
小娥也把那双千层底布鞋拿出来,说,兄弟,穿上吧。
老汉仔仔细细帮成子戴好护身符,小娥小心翼翼帮成子穿上新布鞋。那边,号声响了,成子噙着泪珠冲他们敬了个礼,迈开大步朝队伍跑去。
紧接着,山风呼啸,大雨骤降。风雨中,这一老一少又推起小车上了路。
四十年代末,在沂蒙山区,在济南府外,在徐蚌大地,在那支势如潮水的支前队列里,如果你稍稍留意,就会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独特的身影。因为老的面若岩石,须发皆白;少的虽眉眼俏丽,依然鲜亮,但三尺青丝中已含了缕缕白发。所以他们格外引人注目。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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