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子弹穿过头颅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章 小推车第(1/5)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柱子跟上队伍走了不久,他的父亲王怀炳老汉也加入了支前的行列。老汉已经五十九岁了,按照农救会的规定,过了五十五岁的人可以不出夫,况且他家里还有个瞎眼婆子无人照料。但老汉执意要去,谁也拦不住他。

    柱子虽然长成了壮小伙子,但在怀炳老汉的眼里,他的儿子永远是庄稼棵上的嫩须须,开春时节的树芽芽,碰不得拽不得,不容有闪失的。霜降之前,队伍打完了枣庄和泗水,拉到他们这一带休整。这一带刚搞过土改,人们脸上终日喜气洋洋,老汉子叼着烟袋锅在自家新分的田地里转悠,老婆子端着簸箕在自家小院里翻晒刚分到手的粮食,大闺女小媳妇参加了妇救会,唱歌扭秧歌学识字,小伙子们眼盯着那些扛着钢枪齐步行进的士兵,心就痒痒开了。队伍上的人一来动员,他们纷纷报名参军。按说柱子是独子,可以不当兵,别人也不会小瞧他,更不会被人硬拽了去。可他自己留不住自己,别人就不好说啥了。

    那几天,不断有消息传到他家小院里来,说张三家的儿子穿上军装了,李四家的儿子扛上枪了,王二麻子家的儿子也戴上大红花了。柱子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就知道闷头睡觉,喊他吃饭他说不饿,唤他喝水他说不渴,声音哑哑的,入了梦魇一般。他娘烧了一锅开水,让他挑到队伍那边去。他去了,直接走进了一纵七团三营九连二排的驻地。恰巧有个白白净净的战地女记者来二排采访,女记者穿着合体的军装,手里拎着个皮匣子,别人说那叫照相机。女记者喝了一碗水,说,呀,你家的水怎么这样甜呀。柱子低了头说,俺娘用松枝烧的,松枝烧出来的水又香又甜。女记者又说,哟,你是谁家的小伙呀,西王庄的小伙我都见了,就数你精神。刘排长,你借他军装穿穿,再给他一支枪,我给他照张相。

    柱子像个木偶一样,任女记者摆布了好一阵子。随即咔嗒一声,定了影。女记者收起皮匣子。那一刻,柱子突然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气息,那种气息一定来自战场,它含着硝烟,含着新鲜血液,含着钢铁,含着刚刚掀开的泥土,含着年轻的身体,也含着抖落的露珠和破碎的野花。后来柱子把这个发现讲给小娥嫂子听,说这种气息带着魔法,深深迷住了他。

    但此刻柱子并不知道,这种气息将伴他一生。回到家里,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撂,瓮声瓮气地说,爹,娘,俺想好了,随队伍走。他的娘正烙着煎饼,手按在鳌子上,煎饼糊了,手冒了烟起了泡,也不觉疼;怀炳老汉正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丝烧尽了,他仍不停地吧嗒,仿佛想把烟油子都吸到肚里去。半个月后,队伍要开拔了,一大早,刘排长带几个兵来到他家,把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水缸里挑满了水。穿一身新军装的柱子起初缩在后面,东张西望不知干啥好,后来他端起瓦盆,往院子中央的那棵香椿树下浇水,一连浇了三遍。那棵香椿是他出生那年栽的,按当地的习俗,在他过周岁时,他的爹娘在树下摆了香案,又扶他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拜了干娘。干娘会保佑他一生平安。现在,香椿树已长到了大腿一般粗,而她的干儿子也要远行了。

    刘排长干巴巴地替柱子安慰了几句他的爹娘。倒是刘排长带来的兵里,有个外号叫小算子的,模样虽不济,但能说会道,据说他原先当过算命先生,后来被国民党抓了夫,新四军过涟水时给解放过来了。小算子摇头晃脑对怀炳老夫妇说,大爷大娘甭担心,您儿子像我一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顶冒紫气,面露祥光,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了战场,弹子儿会绕着我们飞。你看我从那边到这边,可以说身经百战,屡立战功,见的死人海了去啦,但我一根毫毛都没伤着。老婆子抹了把脸,面带着笑,说,瞧这孩子真会说话。刘排长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扭头狠狠瞪了小算子一眼。怀炳老汉命老婆子赶紧把放了一冬舍不得吃的红枣拿出来。老婆子端着柳条筐一把一把往孩子们怀里塞。大伙躲着不接,老夫妇就唬起脸说,俺儿子和你们一样了,你们就像俺的儿子,一家人还见外?真是的。小算子替刘排长发话道,干脆每人吃一颗吧,人民的枣,人民的心,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大伙都笑了,每人捏一颗扔进嘴里。柱子也含一颗,过了好一会才把枣核吐出来,他踱到窗前,用脚踢蹬出一个坑,认认真真把那只尖尖的枣核埋了进去。然后他抬起头来自言自语说,不知它能不能发芽呢。

    号声在村落、田野和山峁间久久回荡。不见首尾的队伍在村外的官道上蜿蜒西去。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驻足于道路两旁,锣鼓声震天作响,妇救会的大闺女小媳妇把秧歌扭得像刚出锅的麻花,香喷喷让人眼花缭乱;煎饼、鸡蛋、苹果、花生、核桃、大枣在人群里飞来飞去,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怀炳老汉一手拎着老婆子,一手拎着烟袋锅,钻来挤去,四只眼睛望着游动的队伍,一眨也不敢眨。老婆子喋喋不休,说咋还不见柱子,他过去了吗。怀炳老汉也纳闷,他觉得这些穿军装的孩子都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看着看着眼就花了,就辨不出谁是谁了;他还觉得远行的队伍跟沂河的水一样,一直流啊流啊,没个尽头。

    小娥也站在欢送的人群里,她没有扭秧歌。她的男人--那个痨病腔子大贵刚死不久,身上还戴着孝,所以她不能在人前过于欢笑。傍晌时,队伍终于过完了,小娥来到怀炳夫妇跟前说,叔,婶,俺看见柱子兄弟了,他背一杆新枪,好精神。俺往他兜里塞了六个红鸡蛋呢。老婆子抬起衣袖抹抹眼,说,嗨哟,俺这是咋啦,连自个的儿子都没认清,这眼怕是要瞎了。小娥低下头,劝道,婶子,快别说了,俺兄弟确实蛮高兴的,他还对俺说,等打完仗,就回咱西王庄种庄稼,让俺叔给他买把新镰刀,割麦子用。怀炳老汉却不知哪来的火,突然冲老婆子说,家里不是还有半罐子鸡蛋嘛,你也不知道煮煮。老婆子忙说,俺心里乱,没顾上。老汉又说,家里还有半口袋花生,你也不想着炒炒。老婆子接上说,俺没顾上,心里乱。

    队伍早没了影,他们仍不愿回村。三个人踮起脚尖望着队伍消失的方向,看到日头越落越矮,土地亮晃晃的,村子乌蒙蒙的,远处的群山在阳光下起伏,仿佛大河中的波浪,一直流向天边。

    队伍走了不出一月,老婆子的眼睛果真说瞎就瞎了。那天傍晚时分,她熬好晚炊后,像往常一样,摇着一双小脚到村外的官道上朝远处了望,望着望着,就感到满眼都是火红的颜色,灼得眼眶子像要炸开。接着,红色慢慢褪

    -->>(第1/5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