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湘西借种
猴子和荒气回队一个星期,我才勉强送走泥工。新家刚落成,我姨太牵着孙女像算命先生,在几百户的新村中走街串户地寻访。一旦找上门,姨太惊喜地喊了声“姐”,两人执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太拉着姨太又是观瞻新屋,又是看做的米酒,顿时屋里仿佛闻得到米酒飘香。姨太是酒曲高手,闻酒香就晓得这米酒用的酒曲是什么花做的,拨弄水汪汪的酒钵指点:春夏应该用芝蔴花酒曲,做的米酒清甜味正;冬天用辣子花酒曲,酿出的米酒味重浓甜……说着拿出几枚酒曲,我太接过如获至宝的收藏。
坐下后两人拉起家常,免不了满腹心事地倾吐,什么如今柴米油盐贵呀,家不好当啦;孙子不听话呀,媳妇不像往日的媳妇啦……我听得好笑,两人一唱一合像纺棉花的悠长;更像两只受伤的老猫,在互相疗舐对方的伤痕。谈到动情时,两人不免凄然眼红,拿出手绢拭泪;回忆以前的好辰光,长叹短吁不能自已;并感叹如今“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对这种景象我是见怪不怪,多少年来她们就像酿人生米酒的,每当遇到家庭烦恼,无处诉说,她俩就牵着孙子到对方家,坐在门口倾吐、解闷,以寻求心灵上的安慰,直到暮气沉沉才起身告辞。可是轮到古稀之年,两人感触更甚,对人生似有无穷滋味在心头。
姨太为人心直口快,对我太更是口无遮掩,我害怕她提到我爸爸在“五七干校”受审查,以免触及我太的伤痛;于是将茶泡好递给她,问猴子写没写信回家?
写了!姨太满脸不高兴:他只惦记他的爹娘,开头写的什么“尊敬的父母亲大人”;把老子听得浑身冒鸡皮疙瘩,信尾像卖烂白菜的算是把他太当搭头扒进去!他哪晓得是我这个老奶妈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抚养大。念信的邻居念得哈哈大笑,羞得我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人家说猴子是“白字先生”,把娘写长“狼”;本是问他爹的头痛病,变成问“斧头”痛不痛;薅草写不到就画了个锄头,读书读到屁股里去了!他不写信我也惦记,写吧,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顿时像吞了只苍蝇,这不怕丢人现眼的猴子,你写不到字也倒罢,你画个什么锄头!继而嘿嘿嘿地笑出眼泪,说恨不得把莲子厂的胖子掐死,害得一放学父母就逼着我们砍莲子,上课就像发鸡瘟的打磕睡,把认的几个字都还给老师了。
姨太疑惑地问:你和猴子从小同学,肯定比他文化要强吧?我吓得一跳,心想姨太您这是什么意思吗,每到考试我就两眼望青天、两手摸白纸,您这不是要我的命?!于是嘻皮笑脸给她戴高帽子,说这还用问,猴子是学校有名的特长生,他会画画,以后说不准当画家呢。我太像恨铁不成钢地只摇手,说一个是新秤半斤,一个是老秤八两;我家的燕子儿啊,他连书包都玩掉过!
果然不出所料,姨太递过张黄表纸说:燕子儿你仔细解释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一看懵了,顿时头冒冷汗、手像捧着烧红的烙铁只哆嗦——是首七言绝句的古诗!可怜我打肿脸充胖子只能算个小学四年级,这种高深莫测的梵语,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看得满脑子浆糊;其中有好几个生僻的繁体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这像上刀山下火海的,想不明白姨太为什么要考我!好在姨太是睁眼瞎,只认得钱。我也只好瞎子上坟——估堆,抢算命先生的饭碗,过把瘾再说。于是装模作样、结结巴巴念了一遍,接着开始连蒙带猜、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这黄表纸是烧香敬菩萨用的,上面写的是祛邪避灾,逢凶化吉。我说姨太,您家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想不到倒蒙对了!姨太一听竟伤心地抽泣起来,过了半天情绪才稳定下来,擦拭眼泪说:这是我为你爸爸求的签呢!今天上午愁得没法去寺庙烧香拜佛,和尚说抽的是个中签,不会有灾,菩萨会保佑他的……你爸爸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儿啊!一手好毛笔字在古镇写出了名,每年春节的对联、天地宗师神位、灶门神帖,都给我写好贴上;他从小聪明伶俐,靠家里借“胯子钱”(高利贷)读到初中,之后边卖油条边自学读完高中,考到信托公司又送到大学深造,最终提拔当上领导;他每次回家会上门看望,我心里就高兴,认定和你太以后有个盼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现在家里拆迁他也不能回……
我头嗡地一片空白,恨不得哭,大不该自作聪明的!我太被触动伤痛,儿子是她的命根子,顿时热泪盈眶不能自已。自从我爸爸关进“五七干校”受审查,我太愁得坐立不安,每天只有靠打猪草、收潲水麻醉自己,无事就独自坐着发呆。现在她反倒宽慰我姨太,擦拭着眼泪说:梅妹你千万不要伤心,就如你求的签,前不久你姨侄写信回来,说很快会结束审查,要调回县城工作;他还老惦着你血压高的病,说会给你带药回来的……
谈起这些伤心事,她俩会没完没了的!我心烦意乱不愿再听下去,油然想起荒气,正好转移话题;于是要她们暂停,说荒气的姨妈正在为他爹娘转户口,不久就可以回古镇了。
我太大吃一惊,说不会吧?户口是很难转回城的呀!再说事情过了十七八年,他姨父咋会同意呢?我姨太快人快语,说现在背靠大官好办事,何况他还欠人家的孽债呢!荒气这伢还蒙在鼓里,那根本不是他的姨妈,而是他的亲娘!
什么——咋会是这样!我吃惊不小,这困扰多年的迷雾,竟被我姨太一时冲动揭开!接着她们两姊妹你一言我一语,像说天书的,谈起来长叹短吁的感情复杂。也难怪古镇老人忌讳谈荒气的身世,估计这涉及到伦理道德和人的良心,其中内幕是我想象不到的曲折——
荒气的养母和他爹是结发夫妻,她原本是长沙富豪的大家闺秀,解放前娘家在地方势力很大。古镇人印象深刻的是,荒气的养母年轻时长得如花似玉,又知书达理、待下人和善。可是,老天爷把世上的美好都给了她,唯独忘记给个卵巢,以至胡府百万资产后继无人。
过了一年又一年,一直不见媳妇肚子有动静,胡老爹急得像狗咬尾巴的,有劲使不上。他们帮会的人向来团结,又感激胡老爹为人仁义、常年关照同乡,都担心胡府绝后;于是合谋瞒天过海,借口带荒气的爹回湖南贩木簰。到达湘西后,大家偷偷为他找了个靓妹子借种。一个月后,放簰佬们谢天谢地,高兴为胡府办了件大事——湘西妹子怀上了!
本来想生下仔,抱回古镇就说在路途上帮胡家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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