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骨肉深情
送别荒气后,我和猴子一路归心似箭;踏上古镇我心飞扬,岔道上与猴子分道扬镳。环顾古镇花岗岩的街面、落满风尘的会馆和商行,以及通往码头的河街,这一切的一切,既熟悉亲切,又陌生如幻。一时间眼底心头如昨日,唤醒少年时节的流金岁月。一旦望见那即将拆迁的老屋,顿时触目惊心,像等待我归来的沉默老人。而屋前浓荫掩映的杨柳、缀满青翠硕果的丝瓜架、儿时乐园的坡地菜畦,以及旁边澄碧的池塘;这一切如春光乍泄,似意境深邃的田园风情画。看到这久违的家园,我鼻子一酸,泪夺眶而出。
蓦然间,我看见我那老态龙钟的太——她提着沉重的潲水桶从厨房走出,迈着小脚向猪圈艰难挪动;那灰白枯槁的散乱头发,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蓝衫,像落满严霜的衰草。这身多年不改的破旧装束,叫我望而心酸,大滴的泪水从眼眶滚落。从弟妹的来信中得知,我太喂了一匹猪,为了赶在拆迁时卖掉,添钱将木屋换成砖瓦房,她每天挨门逐户收潲水,在野外打猪草。可怜她已过古稀之年,仍不放弃梦寐以求的红砖洋瓦。
我擦干眼泪,整顿情绪,换上一幅灿烂的笑脸,我要送给我太一个意外惊喜。于是蹑步上前,猛地一声惊叫:太——我回了!她眯着昏花老眼辨认,倏地丢下潲水桶捂住脸嘿嘿嘿地怪笑,笑得老泪纵横的比哭还难看,继而抱住我决堤般地呜呜痛哭:“我的儿啊燕子!你这是咋样回的啊!这衣服浑身煤灰、破得像叫花子……”我帮太擦拭眼泪说:太您不要这样嘛,哭得我心里好难受的……我太仍哭哭啼啼的抹泪,我牵着她走进屋说:太,我没有钱给您买礼物,这次还是爬煤车回的。她一听又哇地哭了,捂住嘴要我不说。
这时我姆妈闻讯慌忙赶回,见到我一楞。我说姆妈我回了!看着又黑又瘦形同乞丐的儿子,她眼圈红湿半天说不出话,紧紧咬住牙关,硬是将泪水噙住,不让流出。接着她低头清点钱,提上菜篮匆匆出门。
放学的时间到了。弟弟拖着自己做的木板狗头车,上面放着书包,推搡他姐姐喊叫:闪开闪开——轧倒了!快一年不见,弟妹看到我惊叫哥哥回了!想不到弟弟已报名上学,他一下扑到我怀里,凑在我耳边说: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太把你的破汗衫藏在枕头下,流泪时就捧着汗衫闻!接着厚着脸向我伸手:你说回来给我买礼物的唻?妹妹当即揭露:他背后尽说你坏话,说哥哥毛干鸽子飞,在农村享福,肯定不会回了,现在却讨好卖乖!弟妹互不相让争吵起来。我被巴结得惭愧,回来没买礼物,将身上仅有的一块钱分给他们。看着他们高兴得像过年似的,我被浓郁的亲情感动,心里却涌起千般滋味。
弟弟缠着我问这钱能不能买糖、姆妈晓得这钱要没收怎么办?意思是叫我给他担保。我太喝斥他胡绞蛮缠,拿了钱还不快去做作业!接着含泪问我:燕子你在农村想不想念你太呀?是真想还是假想?叫我怎么说呢,大半年来忙出工、愁柴愁米愁三餐饭,成天披头散发连滚带爬的,忙得哪有时间想念我太呢。正打算实话实说,猛然看见我太焦渴灼热的目光盯着我。于是愧疚地说:夜晚做梦都想念我太,醒来把枕头都泪湿了……她一听哇地哭了,说晓得我的燕子儿会惦念他太的,太将你一尺二寸长抚养大,不容易啊!我始料不及,被这句假话搅得心灵颤栗,愧疚不已,心烦意乱地说:太,我回来好好的,您哭个什么呀?!继而我忧虑我太是不是老了,才深陷祖孙情份并念念不忘?
我姆妈提着菜篮回了,买回计划肉和几样蔬菜。弟妹欢天喜地的,说几个月没吃到肉,姆妈一直积攒肉票,我们终于盼到哥哥回来了!我姆妈这才稍有笑脸,忙着切肉,说一个月四两肉票三两油票的,不精打细算你哥哥回了怎么办。见弟弟东摇摇西晃晃的磨时间,我姆妈抬头喝斥咋还不快去砍莲子!他极不情愿地拿起莲子刀叫:那我今天不做作业!我姆妈一拍砧板:那你今天是穷骨头发烧——欠打!
妹妹边砍莲子边笑着说:他拿起莲子刀就像发鸡瘟的打磕睡,眼睛半睁半闭、头像舂米的一点一点,嘴角还流着涎;姆妈用刀一拍莲子礅,吼叫像死了没埋的,去做作业!他磕睡一下就醒了,提起书包也不发鸡瘟了。
我太和我姆妈被逗得笑了。弟弟却笑不起来,边砍莲子边发气,诅咒莲子厂咋不失火,胖子厂长剥削童工又不得血压高!
古镇码头消失后,砍莲子成为一道风景。下午学生放学后,十里古镇家家响起砍莲子声,咚咚咚的一直持续到深夜。洪湖盛产的莲子运到古镇,一斤加工费五分钱,每家争相开户。小伢五六岁就学砍莲子,上学时回家砍三斤,放假每天分十斤任务,砍完满满一脸盆才能玩。学生们因砍莲子,手指头磨得露出渗血的嫩肉,疼痛难忍的缠着白胶布,所以特别恨莲子厂。家长们却对胖子厂长感恩戴德,“三年大饥荒”,家家用莲子壳磨浆掺面粉度日,每月贴补生活都靠加工费。我太听到呼喊领莲子钱就喜笑颜开。看到接回的莲子砍完,她就变成莲子厂的帮凶,生怕我们像闹钟停摆,赶紧拧发条,去排队将莲子接回;然后忙着给它湿米汤拌炉灰,用那该死的竹筒升子给我们分配任务。
有次我姆妈提着空口袋回来,沮丧地说装莲子的船在长江被大风浪打翻,也不晓得下批莲子几时才运到。我一听仰天哈哈大笑,跑出门手舞足蹈惊呼:装莲子的船翻了哦——胖子厂长淹死了,我们解放啦!冷不防挨了一巴掌,被我姆妈追着打。现在我看见弟妹指头缠着的胶布就害怕,庆幸下放最大的好处是逃脱砍莲子。
我姆妈边摘菜边问我插队的情况,然后诉苦,说你爸爸在县城又不能调回来,一家人分成三处,每个月的生活开支太大;加上拆迁劳心费神,还要花大笔的钱建房;县机关有现成的家属楼房,如果卖掉这老屋搬到县城团聚,家里的担子就轻松多了。我姆妈忧心忡忡谈了半天,我太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青面石雕。我清楚姆妈的用意,上个月我爸爸去知青点特地托付,要我劝导我太卖掉老屋,说她顽固不化,唯独听得进我的话。
待姆妈去厨房烧伙做饭,我劝我太搬到县城去住楼房享清福,县城吃喝便宜,钱又值钱,可以节约大笔的生活费;何必为拆迁借债贴钱做房子,蹭在这穷古镇过苦日子呢?
我太眼光顿时暗淡,固执地摇了摇头,说:你爸爸拆迁都不能回来帮忙,以后还能指望他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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