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
方松华
(一)、古镇风雪
天未破晓,古镇风雪迷漫,呼啸声似鬼哭狼嚎,一阵紧似一阵的,刮得冰冻的杨柳噼啪脆响。好冷的天啊!街道上悄无一人,只有白茫茫的乾坤和一行深陷的足迹。走出古镇的板子桥,顿时我肩头行李沉重,回望迷朦深处——老屋蜷缩在皑皑雪地,两扇窗像黑黢黢的眼,望着我离开故土。
我急于找猴子和荒气,大家约好在车站汇合。我们是穿破裆裤、玩屙尿调泥巴的朋友,上学时特别贪玩,经常背着书包逃学,被老师揪到讲台罚站,把我们当鸡杀,吓唬一班猴子。轮到中考也不安分,结果被民办中学相中。上学路上,犯贱的小儿撵着唱“民办中学是潲水缸,哈子傻货一大帮;结巴老师来教书,教的学生都是猪!”这像土改斗地主的,我都不想上学了。幸好遇到文化大革命,像地主老财不劳而获地毕业,我和猴子荒气笑死了,到农村还是知识青年!
突然,迷漫的风雪依稀传来呼唤声——是我爸爸姆妈!两人边跑边呼喊。我们当地把祖母叫太。我姆妈说出门时差点惊醒你太,她抱着清理的衣服整夜守候,说死也要跟你一起下放!谢天谢地,我就怕我太像狼外婆撵来,拽住我寻死觅活地哭闹;可是一想到趁她打盹我逃脱,醒来伤心痛哭,心里就不是个滋味。雪天冻地风很大,我要爸爸姆妈回去,我都已经十六岁了,不必送。我姆妈不禁泪珠滚落,将我的围巾扎紧,说送到码头要看见我上船……
这次我爸爸特地从县城赶回送行,并买好下午的返程车票。两人分别帮我背起行李,一路上嗓音暗哑像凄凉的风雪,生离死别地千叮咛万嘱咐;说看着我没有一扁担长,怎么也放心不下。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在想别的事。
我们学校下放在遥远的山区,老师动员说那里风光秀美景色迷人,原始森林挂满我一见就要啃的水果。然而我爸爸姆妈却说山区年年闹饥荒,穷得屎不生蛆,恨不得做个大烧饼套在我颈子,担心我不能活着回来。与之相反,书本描绘的山区实在太美了,牧童骑牛吹笛,徜徉青山绿水白云间;三年大饥荒,年画中的农村闻得到稻花香,胖娃娃怀抱半人高的肥鲤鱼、缺牙老农抚着沉甸甸的稻穗豁着嘴笑……广阔天地风光无限、瓜果鱼肉飘香,据说还能看到野人呢!
风雪搅得周天寒彻,远方的车站显得孤零渺小。顿时他们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听到我爸爸一声叹息,说这大雪封山连鸟都不飞,也不晓得春节能不能合家团聚?
听到这话我姆妈就烦猴子和荒气。我老家在郊区农场,吃商品粮,每月还发二十块钱的工资。听到我姆妈联系我回老家插队,猴子和荒气像讨债的,清晨我太开门,两人就来了,成天缠着我,我太用扫帚都赶不走;并一脸哭相,把山区说成香艳迷人的鲜花,将我老家糟蹋成臭不可闻的牛屎巴,竟狗急跳墙怂恿我偷户口去销掉,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出于朋友义气,我像中邪的被他们感化,冒着我姆妈要跟我拼命的风险,懵里懵懂偷出户口,跑到派出所把发粮油票的命根子割哒!一旦把我拖下水,猴子和荒气抹下一脸死相,返回的路上谈笑风生,吹牛在山里修炼成长生不老的神仙!推开家门,两人像白天撞见鬼的掉头就跑——我姆妈提前下班,正坐在火箱埋头为我缝补棉袄!我脑壳一下清醒,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筛糠!她抬眼看见我手攥户口只哆嗦,顿时眼泪盈眶,抽泣着说:我这么辛苦,本指望送你回老家多读点书,吃再多的苦也有个盼头;这下你要了我的命,竟糊里糊涂把户口销掉……
我姆妈为人性格刚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流泪,更别说凄声抽泣。我哇地像杀伢地哭得惊天动地,大骂猴子荒气是害人精、是王八蛋!抹着泪说找他们算帐!瞟眼见我姆妈仍在低泣,一旦出门我拔腿就跑。来到长江边,我悔恨得心如刀绞,坐在高坡望着南船北帆发呆。
为这事我太几天泪水不干,说我吃了朱砂(变傻的药),脑壳不清白,说我连碗都不会洗,害怕会在农村饿死、冻死、累死,执意要陪我去下放。我姆妈也因此措手不及,害得她流着泪彻夜纳鞋底、缝补衣服,为我准备上山下乡的行头。
透过漫天的风雪,我望见了猴子和荒气!在车站昏黄摇曳的路灯下,两人背床铺盖活像逃荒的,冻得颈子缩进乌龟壳样的棉袄里,顶着的帽子像个围桶盖。他俩等候已久,瞄见我来了,顶着的“围桶盖”一下伸出“乌龟壳”,抓起一把雪边跑边喊“冲啊——”上前两只雪球朝我掷来,接着拥抱在一起。我爸爸姆妈恨不得哭,说妈的疯得要吃人了!这哪像知识青年,倒像没睡醒的,都一脑壳糨糊;长得没有扁担高就下放,这不是害性命!猴子荒气叫过我父母,争辩说:这叫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农村是夺权闹革命,懂吗?
我姆妈哭笑不得,说懂你妈的个围桶!老子连猪都教得会,就是把你们这些傻儿子没得办法!接着像嘱咐狗子过年的,在外要互相照顾、注意冷暖;那农村的粪桶、草头近两百斤,到时不要吃牛屎不认堆头,那会一次压断你们的腰!我爸爸问猴子:金海咋不来送行?!
我爸爸说的“金海”是猴子的爹,我叫二叔,叫他太做姨太;其实我们两家既是老街坊又是几代人的世交。猴子嘿嘿嘿地笑,说约荒气偷偷溜出来的,家里鼾声起伏,像深山的豺狼虎豹吼叫;荒气的娘打鼾像连吃带喝,呼呼啦啦的,不时还会放屁。我爸爸姆妈一听快闭过气,骂道:妈的两匹掉了尾巴的猪!走前咋不打声招呼呢,他们醒来会吓掉魂的!
猴子和荒气懵懂了,接着两人互相责怪争吵。我忍不住捂住嘴哧哧地笑。小学课文描写农村景色,有段“远望一遍黄金海”、“层层梯田白云间”;正好猴子的爹叫“黄金海”,荒气的娘叫“田白云”。只要朗读到这里,全班像过把瘾就死的,把“黄金海”“田白云”叫得像打雷的震耳欲聋;接着全班哈哈大笑,要求老师再读一遍!一下课猴子骂荒气是缩头乌龟,人家欺负你娘呢!扑上前揪住同学领口要打架。
荒气见我在笑,一下醒悟过来,歪着头指点我说:燕子,你还笑?再笑一声,我就叫你爸爸姆妈的名字!我说你敢!记得有次荒气偷偷问同学“你看这字咋念?”同学犯愁,说不认识,老师没教过。我探头一看是我爸爸的名字,一脚踹得他抱头就跑。想起这事我就呵呵呵地笑。荒气见我变本加厉,气得抓了个雪球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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