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是夜里九点，雪下得正紧，老人手提的八福灯在风雪里连连打转儿，五短身子也跟着摇摇摆摆的。看上去他的身子显得十分虚弱了，嘴里呼出白白的哈气，就像一辆废旧的汽车排出的废气。赵老巩走路时不再跟别人搭话，心里只想见了村支书老座子怎么说说葛老太太的张狂，共同谋个治那娘们的招子。尽管赵老巩默默地走，村人远远的就能认出他手里的灯。啧啧，赵家灯就是棒！那准是赵老巩來啦。赵老巩是吃百家饭的，灯会前的一个月光景，他就被东家扯西家拽的。赵老巩十分得意，常常把简单的做灯方法讲得像造船那样神乎其神，好像他的灯能扭转乾坤似的。
老人青筋突跳的大掌里软成面条，弯弯折折，钻來钻去，眨眼工夫就成形了，荷花灯、鲤鱼灯、蟠桃灯、十字灯、长寿灯。灯座放一海碗，插一根洋蜡，裱糊一层彩纸，就出活了。孩子们着急，划火就点灯，赵老巩大掌亲昵地拍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儿，呵呵笑道，狗娃蛋，别急，天不黑，点了，不长个儿哩！孩子答应着点头，孩子家长就摁住孩子的葫芦头给赵老巩跪下磕头。
图个便当，赵老巩绕过井楼子抄近道奔村支书老座子家去的。上坡的时候，老人先将灯放在高处，自己笨拙拙爬上去，來到村支书家后门口，赵老巩站定，稳稳心，吭吭地咳几声，喉咙口呼噜呼噜响。天一冷，老人的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了。赵老巩也不敲门，从铺了厚雪的柴禾垛里抽出一根树杈子，将八福灯挑起，高高地举过墙头，晃了几晃。老座子下楼一问，老人说的是雪灯会的事。老座子说今年雪灯会要引入市场经济，谁拿钱谁说算。赵老巩狠狠批评他几句。老座子害怕老人往上捅，就引他进來。
赵老巩说：“俺狗屎上不了台盘！”老座子说：“咋能这么说，你老是大船师啊。”赵老巩叹一声，船师管蛋用？还不是让葛老太太给涮啦？老座子显见得有了激动，说，这阵儿村里妖气太盛。赵老巩紧跟上话去，大兄弟，你是村里父母官，你得管呢，俺七老八十的沒啥咒念啦！老座子看见赵老巩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发酸。唯这个时候，泡酒肉里的老座子才感觉自己曾经是个穷人。村里大会小会他都说，大伙骠劲儿一块奔前程，俺一心一意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奔小康。几年过去，细瞅瞅村里真正富起來的都是哪号人？贼滚流猾的、出大狱的、海霸的后人和有些当官的。究竟是啥地方出了毛病？赵老巩不敢往下想了。
“听说，葛老太太弄了好多莹地灯？”老座子问。
赵老巩说：“可不！俺咋气呢！葛老太太她爹当过海霸，她爷是横行老蟹湾的蓝灯匪，杀人如麻！这回他大闺女葛玉梅也回來啦！要在坟地上摆几溜蓝啦吧叽的莹地灯，给谁看！莫不是想翻了天？”
老座子说：“老哥，你说谁家祖上该祭奠？”
“当然是俺家老祖，俺爹是村里的功臣哩。”
赵老巩心里透亮了，连说：“给俺老祖做莹地灯”。
“咱打着灯笼拉呱----明讲！你儿子当市长，葛老太太都这么狂，给他点颜色看看！”老座子说。显然他意外地惊喜了。
赵老巩提着八福灯出了房，笑起來喉结上下滑动。心绪好起來，如同泡在烈酒里的感觉，嘴里哼着老辈子的灯谣。夜深了，雪不怎么下了，瞅瞅天，还是黑沽溜秋的老样子，地上的浮雪却显得硬实了，往雪皮儿上一踩，脆响脆响。赵老巩走在雪地上，看见桥西街遥遥有些灯，一粒一粒跳。正往远里看，不小心与街筒子中间竖起的雪人撞了个满怀，八福灯被挤得脱了相。赵老巩脚一眦，实实地跌倒了。这时暗处的柴垛里传來咕咕的笑声。格格格，秀秀，这雪人就是你，有人跟你亲吻哩！赵老巩耳朵好使，立马就听出儿子赵小乐的声音，火气就蹿上來，想骂一句，又想同着秀秀不好，一股鸟火就窝下了，他爬起來，扑拉扑拉身上的雪，大气沒出，蹶达蹶达地走了，心里骂，这杂种，回家跟你算帐，见了女人都野得收不回心啦！吱吱咕咕的声音一响，赵小乐摘开秀秀的胳膊，才探脑袋，看见八福灯，吓得打了个冷战，缩头缩脑地蹲下來，用力咬住嘴唇。藏在柴禾垛里避雪的一群乌鸦焦躁不安地飞起來，在苍灰的雪天里划出几条紊乱的线条子。乌鸦的叫声是单调而凄冷的。
第二天很早赵老巩和小乐爷俩就起來了。雪地里柔曼地漾动着虚缈的薄雾，赵小乐知道那是老滩透过的厚雪呼出暖和的瑞气。村里几乎沒人走动，这个时辰是睡懒觉的。野地的林子里有野兔的小蹄轻巧地敲打冻酥的雪地，嚓嚓的声音十分好听。他走进槐树林，解开腰里的麻绳，拿斧头砍槐条子。砍了一捆，天就亮起來，村头就热热闹闹了。赵小乐坐在林子里吸了一支烟，听到村头小桥那边神秘悠长的吆喝。就知道有了新情况，紧溜儿打包，背上槐条子，极熟稔地往村里走，脚下咝咝地响着。走着走着，他看见飘逸在村子上空的炊烟越來越浓，诱人的饭香直吊他的胃口。想着秀秀，再看这画面，他觉得人世真有活头了。他背着槐条子走在雪野里，像一个温和的大剌猬在爬行。快走近木桥的时候，发现桥头围了一群人看什么东西。一条高高壮壮的大黄狗。在人群里钻來钻去。他认出那是葛老太太家的狗。黄狗的四个蹄子深深踩进积雪中，很凶地吐着长长的舌头，尾巴扫着积雪。奶奶的，狗仗人势！赵小乐骂一句。他看见一回夜里狗战，葛老太太的这条黄狗拔了尖儿，咬得群狗乱跑，连老座子支书家大黑狗也狼狈地逃了。大黄狗屁股蹲在雪地里，拿十分怪拙的目光看着背槐条子走过來的赵小乐。他骂：狗眼看人低！他嘟囔着挤到人群，看见老泥墙上贴着一张招贤榜。崭新的大红纸窜上赵小乐的眼帘子，上面写着，葛家主办雪灯会，广招贤才，独家制做大量灯盏。各家入会灯盏另算。尤其欢迎灯匠高手加盟助阵，工钱优厚。心里明镜儿似的，招贤榜是冲他來的。这女人够毒的，她不会上赶着求他的。她想以一纸告示钓他上钩。他左顾右看寻着葛家的人，沒人，唯有这条大黄狗晃來晃去的。狗日的，葛老太太沒把村人当人看。看气上了头的赵小乐，想想寒酸的日子，情知扭不过就静下來，反正偎冬也是闲着，为秀秀赚她点钱，屈点就屈点，葛老太太的钱不骚呢。他又猛把散开的外衣裹紧了，來镇压自己的乱心。
赵小乐是奔葛老太太家的小楼去的，走到葛老太太家的墙根儿，他腹中胀胀的，看看沒人，掏出一线尿來，给她的后墙根坨子打了个黑洞。赵小乐嘟囔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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