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这一年刚刚入伏暑气最盛的时辰,冀东平原上袭來了蝗虫。
天就是不落雨。蝙蝠乡的地面被烤成软灰,将冀东平原上潮腻腻的地气吸走了。往年,这里总是在晚饭前后落下一场暴雨,凉快一阵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灾闹疯了的时候,梁双牙空洞的眼睛突然尖锐起來,心里觉出一些恐惧,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跑,嘴里喃喃道,灾虫,狗日的灾虫!他的声音很快被盘旋在耳际的嗡嗡声吞沒了。
未婚妻陈秋兰提醒梁双牙,你们梁家已经沒有多少地了,就你爹那几垅稻子,还怕个球?梁双牙吸了一口烟,深深下陷的腮帮子慢慢鼓了起來,怎就一点也记不得了?两年前他和爹梁罗锅就沒有多少耕地了,他们的土地被开发区占领了,剩下开荒留下的一些地,由爹梁罗锅耕种着,稻田刚刚遭受了污染,梁罗锅正跟荣汉俊的钢厂打官司呢!梁双牙一边帮爹干点地里的活,一边和未婚妻陈秋兰在村口开了个小杂货铺子,铺子不忙的时候,梁双牙就帮着爹做田里的活。陈秋兰眉眼便有妖媚神色泛上來,踮了脚尖儿说,咱发财的日子來了,快去城里进农药,灭蝗!梁双牙点了头,干辣辣的嗓眼感到轻爽些。他瞅见势利的女人哼起了歌,这歌是她城里的表兄教的,叫什么《明明白白我的心》。幸灾乐祸的神情在她脸上显透出來。他顿觉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燥热从他心腔拱出來,在骨子里乱乱钻动。他抓了一顶草帽,扑扑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飞舞的蚂蚱迎面而來。盲目地撞在他的脚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一把,狠狠一碾。蚂蚱是五颜六色的,红甲红翅,绿甲绿翅,黑甲黑翅,头挨头翅搭翅,铺天盖地,纷纷飘落。梁双牙看见一群捉蚂蚱的孩子,他们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停停跑跑。
梁双牙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上,看着孩子和蚂蚱的背影。他和孩子们一样无法躲避烈焰,米黄色的背心已经溻透。田地里被蚂蚱吞噬的庄稼风筝一样摆荡。村西土塬上弥漫过來的雾气,滚成团团,像个大热球,他分明感到漫天的热气压下來的分量。瞧着裂开缝隙的土地,就可怜那些庄稼。几只添乱的乌鸦鸣叫着朝土地深处飞去了。忽忽涌涌的蚂蚱很快将其遮盖了,他眼前一黑。他的脑皮上被炙烤出吱吱的声音,鞋的胶底儿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村里喇叭响了,荣汉俊支书嚷嚷着灭蝗。
梁双牙默默走回村里,开动小四轮拖拉机去了城里。蝙蝠村离县城不远,十二里地,一泡尿就呲到了。他和未婚妻陈秋兰一同进城的,秋兰对城里迷恋极了,哪次來进货,她都不想回去。购进农药之后,秋兰又将一些水果大头菜搬上车斗。自从鲍真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以后,梁双牙跟陈秋兰好上了。陈秋兰比鲍真还要漂亮,可是他在她的身上找不到感觉,特别是鲍真身上的魅力,秋兰身上沒有。梁罗锅和玉环娘多次逼他跟秋兰结婚,他都吭吭哧哧不答话。梁罗锅和玉环娘并不知道他还沒忘记鲍真姑娘。
黄昏时分,这辆破旧的小四轮才耀武扬威地驶出县城。弯弯的蝙蝠河从梁双牙屁股底下流过去,水擦在石头上的声音像割麦子一样。落日的光焰依旧很白,烧黑了眼睛,他双手扶着方向盘,扭回头瞟了陈秋兰一眼,他发现女人的粉脸还对着城市的方向,一把风骚的花伞悬在脑顶,将落日摇得吱吱嚓嚓。
梁双牙心里鼓鼓涌涌不安稳,热辣辣的暖流刺得他鼻头发酸。他扭过脸來,说秋兰,这919杀蝗灵不会是假药吧?陈秋兰那张脸妩媚生动,还隐含着城市生活撩拨的兴奋。随着拖拉机的颠颤,她宽宽的臀部弯曲得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她在想城里的表兄大侯,表兄帮她买的低价农药。表兄也是从乡村出去的,短短几年功夫,就能在城里呼风唤雨了。秋兰很想借表兄的势力留在城里生活。梁双牙见陈秋兰沒理他,又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次将秋兰问火了,德性,我表兄大侯是城里的大能人,谁敢给他假药?她寒了脸骂。梁双牙沒有再跟陈秋兰急吵,可心里对她这个大侯表兄是有成见的,他淡淡地哼了一声。陈秋兰见男人软了,脸上阴郁之气沒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她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双牙,你别不服气,你这玩土坷垃的命,想进城,就得靠我表兄。梁双牙眼一瞪,谁想进城啦?城里人都下岗了,能有咱的饭碗?老实在蝙蝠村种地吧!陈秋兰不服气地说,种地?咱村的地都该被占光了,种你妈的坑头吧!再说了,沒瞧见蝗灾么?种地亏了本,哭都哭不出个日子來!梁双牙脖子像落了枕似地梗住,大声说,蝗灾不怕,喷了药就好!至于耕地么,我想啊,我和爹找我的二叔梁乡长去,不信他荣汉俊就不给我一点地。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陈秋兰翻一下眼说,你个傻子,表兄说了,他帮着我们在城里买楼房呢。进了城开店铺,再挣钱!对咱,对你爹你娘,对我们未來的孩子都好!梁双牙满脸怪怪地问,买了楼房,你就是城里人啦?你一脑袋高粱花子还沒抖落干净呢!陈秋兰懊恼地捶了男人一拳,黑钻钻的眼睛仿佛将男人穿透,你这土命脑袋!拖拉机颠了一下,汽车空空哐哐闪过,腾起大片烟尘。
梁双牙顿觉喉咙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头顶有一只孤雁,贴着瓦蓝的天空毫无生气地滑行,最后落在路边荒地上的楼顶。楼顶上的野草丛里照样飞舞着蝗虫。他的目光又从楼顶移到荒地,眼睛被刺疼了,悻悻地收了回來。
这段通往蝙蝠村的石碴路很短,梁双牙走了几十年,从來沒有像今天令他心烦。尽管有女人陪着,依然觉着沒劲。落日像毛毛虫一样往肉里钻。他的脑袋上颠动着一团灰黄的光泽。忽然,女人喃喃地说,你瞧,咱家的地!梁双牙沒吭,他的承包田,他怎么会忘呢?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那里的根根脉脉,感受到那边的气息。他看见有一个老头在那里转悠,近了一些看去很像爹梁罗锅。梁罗锅看了看被圈的耕地,狠狠地跺了跺脚,倒背着手朝腰带山的方向走去了。
路边是一色灰色厂房、砖窑和路边店,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蝙蝠村几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蝙蝠村的耕地。梁双牙和爹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來。大哥梁大立家的承包田和鲍月芝家的承包田也被占了少不半。被圈的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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