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阙歌

    这种烦躁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安雅下班，她换回便装带上巨大的足以遮住她那张小巴掌脸的墨镜，目不斜视地横穿过大堂，超高跟亮片皮鞋闪闪发光，整个人高傲地像是优雅的黑天鹅，甚至连一路上竟有侍者恭敬地向她鞠躬，说着“欢迎光临，请慢走”，面带谄笑的大堂经理礼貌地刚想道声再见，扯扯嗓子刚要发生，那边安雅已经脚下生风熟视无睹地径直越过了他，等他反应过来，只有前方的旋转门还在缓慢地转动。

    脱去手套，安雅跨坐进车里，转动钥匙，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发动机一声轰响，银色奔驰在众人侧目下已绝尘而去。

    进入冬季后，早早的，天色就渐渐的黯淡下来，两边的街景迅速后退，大大小小的店面商铺，或是大厦商城霓虹闪烁、争相辉映，写字楼里依旧灯火通明，密密麻麻一个个闪烁着白色光芒的小格子组成了这个城市白领阶层奋斗的风景。

    此时的安雅已经无暇去享受下班后的闲余，一门心思的往第一医院赶去，刚刚在路上，顾宁宸打来电话，说是宁夏已经醒来，一直紧张着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下来，想着这个点顾宁宸和陆然一定还没有吃饭，便叮嘱他们在医院等着她来送晚饭。

    安雅将车停在路边，手拨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已经渐渐长长的头发垂直胸前，蜷曲的发尾凌乱却有无尽的妩媚。只是安雅的表情实在说不上好看，斜着眼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前面排成长龙的拥挤队伍。

    皱着眉头看着这家被顾家兄妹赞为B市第一的粥铺，装潢老旧，套着蓝色户袖、系着沾满油腻的围裙的大叔大妈，动作迅速地往塑料杯里一勺一勺的打着各种冒着热气的粥，手直接就着透明塑料袋去抓面点，安雅揉着额头鄙夷地后退两步。

    正准备迅速撤退，决不加入中年大叔大妈行列的安雅突然看见墙上白色的破败纸张写着的几个字，心中有了计量，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纤纤细指直接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几个键。

    粥铺里算账的小伙子一边收着钱一边接起电话，操着不太正宗的普通话说，“喂，这里是福记粥铺，请问有什么需要？”

    “所有的粥各来一份，面点每样三个，分开装，还有你确定你们的员工双手都消过毒了吗？请不要相信电视上用舒X佳洗手细菌死光光的歪理邪说，如果你不能保证，就请让他们不要直接用手去拿点心，OK？”安雅一贯让人听着有种想要掐死她冲动的口气，收钱的小哥手一抖，硬币撒了满桌。

    “……一共一百六十四元，请问送到哪儿？”刚刚的接线小哥估计因为钱撒了，被旁边打粥的胖大叔赶到边上，那大叔提着一大袋的粥和面点接过听筒向安雅问道。

    话音刚落，手中的袋子已经被人提走，安雅随手扔下两百元，露出端庄又得体的虚假笑容，“不用找了。”一根细长的手指戳在大叔面前，“另外，大叔麻烦你重新回去工作之前把手洗一下。”那张红唇启阖，刻薄的语气活像蛇精，当然，是带着蛤蟆镜口吐毒液并且修炼千年的蛇精。

    丢下傻愣愣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叔，以及一众围观的中老年顾客，路蛇精已经脚踏十二厘米鳄鱼皮制成的法器摇曳而去了。

    打开银色的奔驰轿车，安雅不慌不忙地坐进去，将买的一大袋食物放在副驾驶座上，躺在沙发上小憩一下，左手架在窗框上支着头，样子性感又妖娆，那张被墨镜遮住三分之二的小巴掌脸看不出她的表情。

    车子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对学生情侣，厚实的衣服外面还裹着某中学的运动校服，女生脸上漾起甜蜜的笑容清澈见底，旁边牵着她手高个子的男生走在前面，时不时突然转头吓唬她，两人打打闹闹地穿过人行道。

    安雅将墨镜摘下，随手扔在一边，一手将头发挽至脑后，用手腕处的发圈随意并快速的扎了个马尾，就着车上的镜子，安雅双手拍拍自己差点被冻僵的脸，光洁的额头露出来，一张美丽、眉眼艳丽的脸化着精致的妆容，即便是随随便便扎起了并不平整的发束，有几缕没有带起的深棕色的小短发垂在两旁，看上去也全无学生气。

    她忽然想起从前中学时关注过的某个体育很棒的男生，细瘦高挑的个子，因为长时间训练而晒得有些黝黑的皮肤，穿着运动裤露出的很结实的小腿肌肉，以及他有点傻气的憨厚笑容。在寄宿式的贵族学校里依旧不可一世、独来独往的自己，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习惯了上课时支着头望着窗外发呆时，总是能看见他和一大帮子的男生在操场上踢球，一群人里面一眼就能看见他，很出挑的样子，偶尔貌似是他女朋友的娇小女生会在旁边替他拿衣服递水。其实也不是特别关注，更谈不上爱情，只是不知不觉看着，甚至脑子里根本没有思考过什么，这样就能轻易地将一节无聊的课打发过去了。除了宁夏时常写来的信笺以及偶尔周末时回家能和大家见上一面，这场无关风月的关注几乎横亘了安雅的高中。

    很多年过去了，安雅重新回到自己的高中，望着昏黄的空无一人的绿茵操场，夕阳无比安好，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还没有踏上社会，还不明白什么是爱，还没有被现实所打败，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穿着干净朴素的校服，漆黑的头发扎着简单的马尾，素面朝天地站在校园里，憧憬着十年后未知的人生。

    直到那对小情侣消失在街口，安雅才回过神来，清晰见底的眼眸重新换上理性的冷静光芒，仿佛刚刚的感慨都不存在一样，她像是个智能机器一样毫无留恋地将那些内心的柔软塞回心底。

    安雅一直记得那年自己回不去的圣诞节，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读宁夏写给她的信，里面一如既往平平淡淡却格外窝心地讲诉着学校的事情、与陆然的恋情和顾宁宸的八卦，自己看得笑到歪倒在床上，眼睛里竟有眼泪渗出来，无休无止地流淌，不知不觉哭出了声音，悲伤地整夜无眠。

    人总是在不可避免的想念，在长长的念想中汲取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承载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强大到可以抵挡永无止尽的孤单，然后笑着对自己说，这就是成熟。

    可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成熟，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学会了伪装。

    我说我不想长大。

    可我一直在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