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

不死心，而你似乎早已束手就降。大部分孩子都不同程度地失败，可家长们都能从失望里解脱，并不强求，孩子读不得书就随便进入社会底层做点事，马马虎虎过一辈子，唯独我却愚蠢地不能接受你的失败命运。每次失败都在梦里复现，以怪异的图景强化失败给我的痛苦，可你却睡得很安稳。我的爱不仅成为你的负担，也成为我的负担。如果我压根不希望你有什么作为，像别的家长，你还有什么能力让我痛苦呢？可是我注定是不幸的，似乎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为生你而赎罪。

    如果对其他孩子的怜悯之痛犹如艺术欣赏一样美好和幸福，对你的怜悯之痛就仿佛不幸降临到自己身上，难以承受。其实，从本质上讲，你与别的孩子没有差别，未来人生都必须独立打斗，父亲只是匆匆过客。我的荒谬在于，专为你承受失败的痛苦，却对你的失败爱莫能助；我为你的失败越痛苦，你就对失败越冷漠，仿佛是我的失败，与你无干。

    在失败的痛苦压迫得我发狂时，我照例对你发泄，但我的声调渐渐冷峭，是不急不躁敲击着钢琴的键：

    “你这个懦夫，生来是享福的，你认定战胜不了困难，遇到困难就逃跑，以为能逃出命运的魔掌，殊不知，你的路子越逃越狭窄，最终走入死胡同。你下决心做个懒汉，无论怎样失败和怎样受侮辱，都无法摆脱懒惰的安逸，决心做个贪图安逸的废物，殊不知，你最终无法逃脱命运的惩罚，命运一定会把你抛进底层，饱受辛苦却永远守穷，哪来安逸？在你看来，读书就是坐牢，所以顽强地与父亲作对，好像是为我读书。你怕苦，怕累，什么都不敢担当，坚信是个弱者，生来是要靠父亲才能生存的寄生虫。你这个愚蠢的生命，总是顽强地逃避苦，逃避累，立志变成废物却还要享受廉价的安逸。你任凭懒惰践踏，任凭软弱虐待，任凭失败污辱，你哪里还有点活着的尊严，彻头彻尾一个软体动物，哪里像两脚立于大地的人？你这个黑暗的生命，哪里像父亲，既堕落成性又执迷不悟，无论怎样失去人的尊严，也贪图可怕的安逸决不醒悟——不过，父亲会可怜你，在穷困潦倒时一定会救济你，父母一辈子争的那点可怜的薪水终究会拿来救济你的，你放心。不论你怎样受苦守穷，我都一定不会抛弃你，决不像你那样轻易地抛弃自我。我要学会接受你，接受你这个残废的生命。我要尝试着把你当作必需我养活的残废者，用全部努力为你安排好一辈子，努力工作，为你争钱；为了你，节约每一分钱：虔诚地赎罪，就为了生了你。”

    然而，我在痛苦地评价你时，心中总暗藏着希望，希望你觉醒，这些可怕的判断像剑一样猛击沉默的厚壁，刺激尊严的觉悟，鞭策你重塑自我。我怎么会放弃你，而是要求你写日记，用日记开辟孤独的领地，把日记当作反省的明镜，每天回答三个问题：“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做”及“怎样做”。还要明确自我的心情，过得好吗？是怨恨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事，是被动应付还是豪迈地奋斗，是追求效果还是忘记做的意义。

    孩子啊，学会独处吧！不论怎样忙碌，也一定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在独处中开辟广阔的精神天地，回顾是为了更好地前行，检视是为了不迷失方向，展望是为了吸纳力量，日记是自我最可靠的朋友。认识自我的每一次飞跃无不是在孤独中出现，生命的每一次革命无不是在反省中发出宣言，把反省的思想沉淀为日记，记录下生命前行中的每次发现，从而稳稳地把握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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