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

    我的错误与千万家长一样，似乎活着的意义只在于替孩子忧患，以至铸成不幸命运。孩子长大可以轻松地忘掉父母，可是父母一辈子都无法忘掉孩子，而惦记孩子的方式是忧患。这是两千年情结，让父母过早地衰老，给父母的生命凿下最痛的记忆，而自己的人生灾难却总是遗忘。孩子的不幸到父母身上都要加倍（史铁生说过类似的话），仿佛生养孩子的意义就在于赎罪。要是孩子没有出息，父母永远抬不起头。

    在苍白的生命中，只有这种痛苦才使家长拥有令人尊敬和同情的东西。如果家长把这种忧患放到自己生命中，也许命运就会改写；犹如孩子把这种忧患放到自己生命中，也许会改变失败命运。两千年来，两辈人的命运就如此错误地纠结一道，演出类似的人生悲剧。分明错了，却无法改正错误，这正是爱的苦恼啊！不负责的家长自以为能占到便宜，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打算未来从每个孩子身上连本带利收回。我只有一个女儿，可倍感沧桑，怎么也理解不了那些家长。

    生命在无法承受爱你的重负后，只有一种解脱，那是转化为热爱自我。用同样的忧患一定可以结晶出不平凡的业绩。但是，现在，还放不下你，放下你，你一定加速堕落。

    因为你，我患有考试综合症，焦虑，恐惧，非分的希望，浑身莫名的哆嗦，心悸，做噩梦，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颤巍巍受不得半点折腾。临到考试，我就受着折磨，似乎浑身每个毛孔都堵得慌，焦灼的希望与深刻的忧惧缠得我不得安宁。在噩梦中幻化成恐怖的断片，似乎是我在答题，遇到难题解不出，急得发狂，怎么也回想不起那该死的解法，像是要窒息……又仿佛是考英语，一个单词也不认识，茫茫然急得什么似的……可是顽强的希望总诱惑我，怀着侥幸盼望月考。说不定本次月考就是转折点，从此走上阳光大道。

    从高一开始，到高三就要结束，这种转折点仍没有到来，可希望不会死掉。我工作的核心动力就是希望，不仅如此，希望还悄然升华为信念。冥冥中，我总相信，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就苦尽甘来，你的学业命运彻底改变。既然父亲的爱感动天地，上帝为什么不能赐予你认识自我的智慧，从低谷中崛起？

    希望只有考试能兑现，我怎么不盼望考试呢？命题，组织考试，鼓动演说，阅卷，我忙得不亦乐乎，仿佛在为你创造失败的转机。

    但屡次失败又不能不使我产生不祥的预感，想到你做的荒唐事，感觉失败简直是必然的。你对学业有多厌恶，就对童年的游戏多执着。活泛的心因为我的压抑渐渐形成鬼祟的习性。只要想到你背着我是怎样活跃，鬼祟的脸相生动地浮现于眼前，就简直使我迷信失败。

    我对考试看似很冷淡，考前从不鼓励你（我以为对全班鼓励足够了），也不表示我的希望，忌讳提及考试。不过，考试时，家里总弥漫着严肃的气味，似乎比平常的日子重大，我的话不多，你也少言语。虽然都不说考试，可大家心里只念着考试。本是少有交流，你回寝室来就是吃饭，然后又到教室；我一头忙班级，一头忙家里。考试时，语言似乎成为多余的东西。你从不谈考得怎样，我从不过问，可都担心着考试。

    我没来由地感觉虚弱，莫名地胆战心惊，似乎失败的阴影已笼罩我俩。我虽不问，你的脸色却比语言更有表现力，我从没有看见过你考出喜悦的脸色。你表情平静，可我知道是装出的，我们都战战兢兢，唯恐谈到考试。从你的表情，我窥见失败，那是你考试时一惯的严肃表情。

    你像比平常重要得多，我的声音柔和体贴，不知怎么，声调总带着些微悲哀，似乎透着怜悯，又似乎有种认命的意思。生怕饭做得不可口，总是想着法子，把简单的饭菜做出新花样。你似乎吃得没滋没味，并不在意新花样。又怕你受凉，担心你夜里休息不好。我比伺候上人还要敬穆和周到，仿佛身价性命就在此一举。

    我知道自己用心不纯正，并非只有爱，更为自己。在孩子们眼里，我是坚强和反抗的榜样，成为班级的精神领袖，可到考试时，在你面前，我很虚弱，预感到你又要失败，而失败将第一百次袭击我，摧毁精神的堡垒。我经历过许多失败，可没有哪一次能打倒我，在不幸的打击下，脊梁挺得更直，反抗的呐喊直冲霄汉。你的失败却叫我受不住，因为我对你的失败无能为力。

    考试过后，我俩仍忌讳谈考试。你既不说考得怎样，也似乎不关心成绩。你显出那样的神情，仿佛是牵向屠场的羊，驯顺地走，任命运支配，像个虔诚的殉道者。我知道你心底并非如此平静，而是涌动着悲苦的泪水，承受着失败的巨大击打。我对你的成绩很冷淡，既不询问你，也不询问老师。我在准备承受失败的袭击，尽量延后袭击的到来，不问任何人。我像害怕鬼却又不能不见到鬼的人，孱弱得像婴儿，任何风吹草动足可让我魂飞魄散。我不仅跟你很默契，而且跟老师们很默契，大家都不跟我说你的成绩。我知道大家都关注你的成绩，越是不主动告诉我，越是愧疚。你知道我这个班主任在任课教师中是有影响力的。没有人不关心你，包括你自己，可大家都不谈你的成绩，就因为你考得很失败。从沉默的气氛里，我早已发现失败。

    这种担惊受怕实在是苦刑，逃避成绩，却又极想知道。成功的侥幸怂恿我，虚弱的心跃跃欲试，却又鬼祟得厉害。不能明白地询问，只能拿到成绩单偷窥。你固然很痛苦，可只有体验到父亲的痛苦，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才会使出浑身解数改变可悲局面。

    你看出，我早已变成你，我的痛苦全是当事人的痛苦，而当事人的痛苦不及我痛苦的一半，可我又无法改变你的学业状况。如果能够，我会帮你学习，担起你的学业责任。天下父母的荒谬在我身上表现得如此突出而可悲。

    我的错误是荒谬的，没有家长像我一样痛苦。你的失败是专用来打击我的，我对你的爱已发展到荒谬的地步。大概因为长期在第一线苦斗，受毒害才如此深。天天跟分数打交道，把分数的命运洞察得非常深刻，才受到分数如此可怕的折磨。也许正因为我为你担着痛苦，你才在逆反中抛弃自我。父母是孩子一切不幸命运的制造者，如此清醒的我也是你失败命运的制造者。

    不过，要是我从你的失败中超脱出来，不再为你痛苦，也不再关注你的学业，甚至不专程教你，你的学业会怎样呢？恐怕早已濒临荒废。你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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