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

是专为父亲出难题的。

    尽管从老师都不说的气氛已知道你又失败，可当知道那点可怜的分数时，还是照例给击倒。人类在发明那些数字时，哪里知道它们会像枪弹一样击倒同类呢？当那个数字射进双眼时，头脑顿时晕眩，魂魄出窍，飘飘遥遥要飞散，如青烟一缕。成绩表上你的成绩很残酷，赫然跳出，仿佛杀手冷不防进攻。

    我可是很冷静，习惯于不动声色。呆滞片刻，摆出冷淡的样子。仿佛面对死去的孩子，在心里寻找解脱的办法。悲哀汹涌着，天地灰暗，独自承受，没有任何人理解我所受的摧折。你也不是我的同情者，失败的痛苦似乎已麻木。我多么渴望，你跟我一道凝聚力量，但你什么也不说，不知是用麻木还是用沉默来抵御失败。纵然是屡次绝望，可每次还是打击得我晕头转向，我多么渴望抛弃你，对自己说，就算我从来没有生养过你。

    这样想，我就安宁了么？不，我凝视着这个分数，就像是一滩血，用铁的事实证明你的死亡。我拼命挣扎，要站稳脚跟，去做一种可笑的努力：寻找还有几个孩子比你的分数更低。虽然我希望每个孩子都考好，可要是有几个孩子比你还差，我就得到一点可怜的安慰。我的心态跟你可能很相似，都以荒唐的方式寻找慰藉。沿着成绩表迅速地看下去，显然是看还有多少比你差的分数，企图得到些许安慰，可我什么也得不到，因为孩子们都在努力，你的成绩总是接近最后。

    要是你像我一样，把那几个可怜的分数放到心底去咀嚼，非要嚼尽里面的苦汁而不罢休，你早已从低谷中崛起。可你很健忘，健忘得人生如梦。这就是，那个缠得我焦灼不宁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考得如此差——照例兜上心头，紧迫重大。

    谁能相信，正是六岁前的追逐淘气播下学业失败的种子？你看起来变了许多，可那种心猿意马的活泼哪里改变？是的，我训练出一个虚假的你，在我面前乖乖地坐着，似乎在刻苦用功，可只要离开我，你的本性就主宰你，你真如出笼的鸟儿。自然，情商很高的孩子完全可能彻底改造生命，拿出英雄气概超越恶习，塑造崭新的自我，班上不是有好几位女孩子在我的指引下彻底改变命运吗？可你不是这样的孩子，我是注定要为生你而赎罪。

    你受得了失败的打击，却缠不过我责骂的唠叨，仿佛我的训斥才真正给你痛苦，考试失败不过是家常便饭。如果有一天，你还能觉醒，一定会为那句你不只一次向我说的名言而愧悔难当。

    “有什么办法呢？你就只能生出这号的，要怪就怪命，还能怪谁呢？”

    这是打倒我的绝招，是堵塞我嘴巴的魔咒。你的神气是超然的，仿佛你不再是我的女儿，充满幸灾乐祸的邪恶，可你怎么能不是我的女儿，又是痛苦的。虽然你的声音不大，可在特别的寂静中，如同晴天霹雳，震撼得我傻愣愣的，如置身荒诞的噩梦中。

    这是你的经典名言，父亲怎么能忘记这样的名言呢？你说得充满怨恨，哪里知道我听后的悲凉？你一向反抗我的教育，就是不知道反抗命运，反而屈辱地顺从命运的摆布。你就是如此对抗我的教育，而固守恶习的。如果在未来的坎坷（这几乎是注定的）中，你终于痛恨得与恶习决绝，那就是上帝对我赎罪的酬报。

    我总是定定地看住你，什么也说不出。这分明是生错了你，让你降生来受罪，实在是父亲的大罪。我活着的使命就是为生你而赎罪。

    其实，我知道你在说出这句长久酝酿心底的名言时，也是痛苦的，因为你决不可能真正超然于学业成绩之外。你的语调甚至有些轻蔑，看似对我教育的反抗，其实是对痛苦的掩饰。我仿佛听出你巨大的无法忍受的痛苦，可这是我施加给你的痛苦。这种话，你是轻易说不出的，只有在痛苦不能自已时，冲破亲情的束缚才能冷酷地说出。虽然我们一向很疏远，可只有这时，你才离父亲最遥远，遥远得让我感觉到，你是荒诞的妖魅。

    我必须寻找新的路，不能让生命受痛苦的主宰而毫无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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