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深凉如水,天上寥寥几颗星子,星光清冷的想要流泻下来。
青淼依偎在宇文勰的怀中,被他抱着匆匆穿过厢房前的抄手游廊。
衣裙触地,衣袂摩挲,细碎的脚步声在一片诡秘的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出。
青淼慢慢抬起头来睁开眼睛,此时府上的灯笼已经熄灭了大半,廊脊上的兽首,在凄冷的残光下格外的狰狞崔嵬,它的眸子,似乎泛着冰冷的白光。面前的寝殿也如同黑魆魆的庞然大物一般。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迈入房门的那一刻浑身不由一颤,仿佛自己已被它活生生的吞灭。
房内灯火通明,珠帘垂地,满屋全是那种珠子折射出的盈盈光彩和清冷陈旧的木犀香。依旧是玉堂金马,锦簇花团的富贵,寒门士子梦想中的伧俗。
宇文勰迈开脚步挪向床帏,将她放到床上。
青淼身子一侧恹恹地卧在床榻上,摸过身边的一个小小玉枕抱在怀中,便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宇文勰望着她光洁的面庞,上面泪痕交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心下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帮她抹去了脸上泪水,见无处可擦,便随手拭在了衣袖上。
过了良久开口道:“你刚刚哭过,这会儿不能急着睡,陪孤王说说话吧。”
青淼撑起身看着宇文勰,他的眼睛像暗夜里的琉璃,清澈冷静,她刹时有些脆弱,哀叹道:“殿下还想再问什么呢?”当即便有泪坠睫,转首举袖拭泪之间,意极凄恻。
宇文勰却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四下里静的出奇,只有偶尔迸闪出的灯花绽放的声音。
他还在揪着方才的事不放吗?青淼忐忑不安地想。床帏纱幕低垂,她伸手褰起帷幔挂在了玉钩上,轻舒了一口气道:“方才殿下问臣妾还有什么话要说,臣妾吓住了,一时没有说出来,不知此刻殿下还愿意再听吗?”
宇文勰却是之若未闻。
青淼见他久不回话,放眼去看,他正微微垂着头,一只手像抚琴一般,轻轻在被子上摩挲。一小股碎发从他的鬓角处滑了下来,他素来十分爱修饰,衣饰帽履皆是留心。青淼此时看了只觉得碍眼,伸手便要把他那缕头发绾了上去。待碰到他微微凉的发丝,突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喜好,穿什么衣服,脾气好坏?这与她有何干系。手指终是在半空僵住,然后悄悄缩了回去。
宇文勰怔怔抬首,望着她,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青淼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殿下想听什么?”
宇文勰轻轻哼了一声,笑着道:“我想听你心里的话。”
青淼道:“臣妾今日拜佛回来的路上见到了齐王殿下。”
宇文勰弯了弯嘴角,道:“是吗?那那你今日在外面碰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青淼手有些颤抖,道:“我……”
宇文勰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道:“你不必再多说了,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实情,也不是真心,孤王是不会信的,有些东西是要等日子久了才能明白的。”
“可我没有骗你。”
“骗我?又有谁不在骗我呢,骗我的人多了去,可孤王没有那三目慧眼,终究也看不穿这纷繁人心。” 宇文勰轻轻一笑,目光冲淡,面色平和。
适逢侍婢捧来的唾盂之物,他便不再提此事,递过一杯白水,道:“漱漱口,吃点东西。”
青淼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的漱口,才觉得满嘴的酸苦有些淡了,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又躺在了榻上,只觉这样便安然无比。
宇文勰净了手之后,看着从侍婢捧着的食盒内取出一碗粥,自己接了,温言道:“你早些时候吃的东西都吐干净了,先喝了这碗粥,你若是生病了,只怕心内更加怨恨我了。”话罢,便扶青淼起身,亲手以勺一点点地喂她,青淼亦安静地一点点地咽下。
宇文勰见她貌甚平静,笑了笑道:“我小时候生了病,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有偶尔才能吃到母亲托内侍送来的粥。”
“为什么还要托人?”青淼奇道,
“孤王自幼养在慕容皇后的寝宫,母后不喜孤王与她相见。”声音微微有些颤,他仿佛在克制些什么。
顿了一顿,宇文勰继续笑着道:“江北之人不喜饮粥,洛阳宫里没人煮粥。”
“那他们生病吃什么?”青淼吃了两勺,问道
“…附香羹,就是把羊肉、茴香、姜片放在一起调成的羹……”宇文勰一壁形容,一壁皱眉。
“想来殿下是没少吃了那附香羹。”青淼笑了笑
“这是我小时候最大的烦心事,”宇文勰佯作叹息
“那后来呢?”
“你先吃完,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待喝完粥,宇文勰搁下碗后,青淼又立即发问:“后来呢?”
“后来我长大了,又有了别的烦心事,就渐渐把她遗忘了……”声音温柔,喃喃如梦呓,
青淼微微一哂,叹道:“殿下真是无趣呀。”双目一睨,正好看到有侍婢蹲在轻塌旁收拾着地上的瓷片。想到他今夜行止大异,先前便如那碾玉魔罗一般恨不得杀了她,这会儿又是清风朗月,言笑晏晏。不觉心中幽幽一酸,念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宇文勰黯然,“哪个都是孤,孤王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青淼伸出手,手指轻轻地触了触宇文勰紧蹙的眉头,然后安然的阖目躺在了他的身侧。
她的指尖有些冰凉,印在他的眉间,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那种奇异的冰凉带着她身上的香味便如同藤蔓一般蜿蜒地钻入他的心脏,让他一时只觉透不过气来。
阁中烛火燃尽,金鸭香冷,床帏内悄寂无声,只有细碎的呼吸声间或可闻。宇文勰默默地看着透窗而入、铺满地面的莹洁月光,月光如水爬上了她纤瘦的背,月华如练照耀着她的侧脸,肤色皎洁,堪比明月映雪。宇文勰略一恍惚疑心自己身在梦中,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子,而她是那段为他添香的红袖,心中只余淡淡喜悦。
他伸手握住她露在锦被外面的一只手,把她拥到怀中,轻声说了一句:“早点睡吧。”便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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