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谨身殿中,觥筹交错,君臣尽欢。 耀眼的灯光投在酒樽、杯盘以及天花板上沥粉贴金的正面龙梁彩画上,璀璨得仿若仙宫,在丹红色朱柱的承托下,更显人间富丽。 一滴冷汗不合时宜地滑过朱祐樘额角。 他呆滞地夹了一筷子茯苓雕花猪,在嘴里嚼了三十一次,直到那玩意儿变成了无味的、恶心的肉糜,他才食不知味地咽了下去。 “广禄……”他忽然撇过头,用一种类似于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头上冒汗的张公公,“我没看错……?真没看错?!” “……是,”张公公又暗自拧了一把满是汗水的拂尘柄,从牙缝里挤出一丝虚弱的声音,“您没看错……”这是第十一次了,皇上!他揩了揩额上的汗滴。 朱祐樘收回目光,又夹了一筷子茯苓雕花猪——整张桌子上,就这一盘菜是动过的,因为它摆得最近……“太傅……真的不禁酒了?” 他目光呆滞地瞪着那个不顾太医劝阻,一杯接一杯地斟饮的太傅…… “明明……”他已经有十多年滴酒未沾了呀…… …… “乔大人,老夫能否敬你一杯?” 李阁老端起酒樽,看着那个面容温润一如多年前初见时的男人,感慨道:“想当年,您刚复职的时候,正赶上太后寿辰……哈,那御赐的酒,您说不喝也就不喝了——还是在百官面前!怎么今日竟破例了?” “喝酒么,无论浅酌还是痛饮,所求无非一个醉字。”乔易轻笑一声,接过宫女斟满的酒杯,与李阁老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若是这酒不能醉人,还饮它作甚?” “啊?”似懂非懂的李阁老配合似的挤出一个艰难的笑,“首辅大人……高见高见……” 乔易看了他一眼,招手叫一边的宫女再把酒给他满上,还不待下一人来敬酒,便自个儿一口闷下。痛饮之后,他见李阁老仍是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不由疑惑道,“阁老,可要再来一杯?” “不了不了!!乔大人啊……您没成家那是不知道……”李阁老咽了口唾沫,摇头道,“若是老朽带了一身酒气回家,那是连夫人的房门都进不去的啊!” “哦,这样。”乔易想起李阁老家那位京中有名的河东狮,了然地点了点头,“尊夫人也是为了阁老的身体着想。少喝些是好事。” “才不是这样!”李阁老向乔易投去怨念的一眼,捋了捋短须,叹息道,“她呀,总爱看些乱七八糟的市井小说……总以为喝了酒我就会干出些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你说说,小说家言,能信几分?你再说说,咱们一票同僚,不是宫中设宴就是正正经经的酒聚,都是大老爷们,能出什么事儿?这些市井乱谈,真是害人不浅!” “这……倒是闻所未闻。” “唉!那些东西真是害人啊害人!”李阁老叹息着摇了摇头,“不止是我家……听夫人说,张翰林、许学士的几位夫人,还有鸿胪寺卿家的那位诰命,都甚是喜欢这些!她们那些个茶聚时候的话题,也大多与这些市井杂书有关。听说大多是一个叫‘醉西湖什么主人’的家伙写的——夫人摘抄过其中诗句给我看过,文才倒是有的,可惜却去做这么不入流的事儿。害人不浅啊……” “……的确。”乔易赞同地点点头,继续喝水一般喝着杯中的酒。 李阁老正想劝他少喝一些,忽然感到袖子一紧,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太监在拉他…… “阁老……”小太监将李阁老引到一边,附耳道,“皇上问你,太傅大人今儿开怀痛饮到底是为了何事?” “我怎么知道!”李阁老想起方才乔易那番说得他云里雾里的话,不由翻了个白眼,“我看他喝得兴起,只怕一会儿宫宴散了还会被那几个好酒的家伙拉到哪个酒馆里灌个通宵……明天正好休沐,不用上朝也不用莅事……这边散了之后去外面再开酒桌的官员只怕不少啊……” 小太监听闻此言,只得苦着脸回去禀报张公公。 而李阁老,在小太监离开之后,倒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夫人说,酒喝多了便容易做出什么事儿来……莫非乔大人是想趁着酒醉……” “啊呸!”那怎么可能! 李阁老揉了揉自己的嘴角,恢复到一派正经模样,叹息痛恨道: “唉!市井闲书当真误人啊!” —————————————— 人与飞蛾有着相似的一点不可解之处。 那就是执着。 比如他昨夜执着地等了一宿,又比如他今夜执着地要一醉方休。 从谨身殿,到醉忘居;从宫中贡酒,到民坊俗酿;从晚照犹在,到夜中三更半——他所为的,不过是执着的一醉。 夜空中的云,堆得更重了。彼此推搡着,仿佛一叠叠的浪,又仿佛紧紧皱着的眉头。 一场自昨夜便压抑着的雨,已等了太久了。 “幸好赶在下雨前回来了!” 灰衣的小厮一边跟久候在院中的仆役小声打着招呼,一边扶着乔易走进屋里,“大人醉了,你快快去煮醒酒汤来。” “醉了?”仆役抽了抽鼻子,差点儿被那浓重的酒气醺醉,“大人不是不喝酒的么?”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揉着眼往庖房那边跑去,“而且,大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醉了的模样……” 他还年少,未沾过酒,只以为这世人皆跟旗房烧酒胡同里那个酒鬼大叔一般,一旦醉了,脸就会红得像是猴屁股,眼就会呆滞得如同养在大缸里的鲤鱼…… 他却是不知道,这世上便有一种人,喝酒不上脸——非但不上脸,而且是酒越喝、脸越白、眼越亮。若非行为举止异于平常,这种人便是走在大街上,也无人知道他已然醉了。 乔易就是这种人。 他醉了。醉得厉害。 而醉得厉害的时候,他便喜欢泡在水里。 水,则必须是滚烫的水。 大约,只有那种接近极限的热,才能引得他体内的酒精沸腾起来,让他真正有些醉意。 于他,醉与醉意不同。 醉,仅仅是把血肉之躯当做一个酒坛,让头脑变得一片空白而已。 而醉意,则更像是同时燃在身体内外的火——能把他里里外外的枷锁都燃烧干净。而那炽热的灼痛,也会穿透空白,让他的意识重新苏醒——只有这种时候,他的思维才是剥除了那些帷幄与筹谋的、纯粹的、唯心的、理想主义的思维。 醉意弥漫上来的时候,他复杂的所思所想立时变得纯粹了,他不再考虑将来的得失,他不再在乎立场、现实之类的与己心无关的东西——这就是他今晚执着地要着的东西。 当他放纵着那醉意的时候,他便是一个他醒时所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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