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从早上起,天空就一直灰蒙蒙阴冷阴冷的,屋里屋外一样都让人冷得人直打颤。
雁城的冬天不似北方那样总是大雪飘飘,总以这种阴冷天气为多,在这种天气里见不到一丝阳光,天地间到处都充盈着湿寒的空气,那是一种透入骨髓的湿冷,依附在人的肉体上最是让人吃不消。
这一天天还未亮。任师母陆氏就醒了,屋子里还很黑,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她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听到旁边任先生轻而平稳的呼吸声,知道他仍在酣睡,就放轻步子开门出来,返身掩上了房门。轻轻下楼到了后面灶间里,和往常一样烧水烧粥,还熬了一勺油炒了一碗咸菜。一切端正好后,看天色还雾蒙蒙的,没有大亮,就坐在灶门口发起呆来。
自从小女儿婉洁上个月出嫁以后,陆氏似乎觉得自己的心掏空了般地空荡荡的,一种没有过的寂寞和孤独包围了她,她每天在后面一声不吭地洗衣洗菜烧菜烧饭,而任先生则天天在前面教书写字,只有中午吃饭时两个人才会坐一起,饭间,谁也想不起来说一句话。晚上常常是陆氏先睡,任先生总是在楼下清冷的塾室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看书,直到戌时三刻左右才能上楼来,此时陆氏早已进入梦乡了。
以前有婉洁这只百灵鸟在,成天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有时还真让陆氏觉得讨厌。但是失去了婉洁银铃般的声音,现在的这种安静却让陆氏觉得可怕,前面书屋里的读书声也变得单调而有气无力,使得这幢楼里飘荡着一缕无形的凄凉和绝望,让她常常觉得无法忍受,有一种逃出来的冲动……
忽然,隐隐的传来一阵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叮咚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诧异地想:这么早竟有人弹琴唱曲了么?略一转念,省起在崔衙弄的深处新开了一家新艺馆,想是这是馆里的姑娘被老鸨叫起来练曲了。
还别说,那琵琶弹得真是好听,抑扬顿挫,轻清柔软,铮铮琮琮,非常悦耳,弹了一阵后,随即就响起了柔柔软软的女子吟唱:
……
璎珞响衣袂扬……
黄沙迷乱……千世的绝望
轮回茫宿命苍……
唱词断断续续的,陆氏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曲调的哀怨迷离却吸引住了陆氏,她不由走出灶间,面向静静流淌着的河水,倚在门柱上听出了神,任凭呼啸尖锐的西北风穿过她身上的那件旧棉袍直抵她的肌肤……
……不知从何时起,先生是越来越沉默了,她一直觉得他有心事瞒着他,但究竟是什么事,她却猜不出来。看到他终日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心里说不出的纠结和心痛,很想开口问他,但是对着他已然灰白的鬓角和紧锁的眉头,她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嫁到任家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她习惯了在他面前低眉顺从和唯唯诺诺,而他也一直对她很好,她怎么还能给他增添烦恼?……
一弦伤一弦恨……
石壁凉风啸……
寂寥……紫陌红尘……
黄泉淌碧落尽……难往……
……此生给嫁给先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想着往日先生对她的百般温存和体贴,一丝红晕悄悄浮上了她苍白的面颊……可是接着,她的心就狠狠地痛了一下,红晕瞬间褪去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她向着阴沉的苍天,无声地呼号着:苍天,你为什么没让我给他留下一个子嗣啊!……半晌,两颗豆大的泪水,缓缓地从苍白的面颊上淌了下来……
血雾……刺破哀伤,荼靡怒放如……
瑰丽……终将褪色……一袭月光
徘徊梦中昨日孤魂流浪
……
剥落墙……飞天舞……斜阳
……
“咦,小洁姆妈,外面这么冷,你在这里干吗啦?”任先生奇怪地看着夫人问道。他刚刚起床,象往常一样走到灶间吃早饭,意外地发现夫人不似以往一样坐在灶口而是倚在后门外一副迷离的样子,不禁大为不解。
陆氏正沉浸在那个似有似无时断时续凄迷而又悠扬的歌声里想着心事,突然被这叫声惊醒,抬头看见是任先生困惑的脸,不由勉强笑了笑,掩饰地说:“没……没什么,只是听着那歌唱得太好听了。”说完,她悚然发现面颊上竟然全湿了,忙转身不着痕迹地用袖管拭去。
听得夫人说有人唱歌,任先生不由侧耳也听了起来。可是,此时外面天已大亮,除了传进弄堂来的大声咳嗽声、倒马桶声、挑担抄近路穿过弄堂前往菜市场的菜农“哼吃哼吃”的吆喝声外并没有任何唱曲的声音,他诧异地看了看灶间里陆氏忙碌的背影,觉得最近她一直这样恍恍惚惚的,但又一想,她的恍惚似乎是从小女儿婉洁出嫁后才的,遂以为她是因为过度思念女儿们的原因,就没有作声,迳直回屋用早餐。
早餐后,任先生放下空碗就去了前屋,明天就要关闭书屋了,今天可能会有勤快家长一早就过来搬课桌课椅,他得出去招呼着,可千万别失了礼。七层宝塔已修到塔尖,别在最后一块砖上出问题。
陆氏洗完锅碗,团团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活干。在婉洁出嫁前的那几个月里,天天忙得她昏天昏地的,现在,当这一切全都忙完后静下来,却让她感到孤寂得可怕和无所事事的难受。
陆氏在灶间里把锅子又重新洗刷了一遍,把灶门口的棉花梗柴细细捆好,把灶肚里的毛灰扒了,又将锅底的锅灰给铲净了……这些她干得行云流水般麻利。其实这些活最近她几乎天天都做一遍,将灶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一丝多余的物事。
干完这一切,已是巳牌三刻,她就开始洗菜淘米烧饭,明天书屋要关闭了,今天没有搭伙的学生,她只要烧一碗米就够她和先生两个人吃的了。
饭后,任先生照例去了楼上午睡,陆氏洗完锅碗后呆坐在灶门口,烧火留下的余温使得这个地方暖暖的,也是所有屋子里最温暖的一个地方。最近,她似乎越来越喜欢坐在这里了,就象她刚嫁到任家时看到婆婆整天坐在灶门口时一样,也许现在她这也是老了的缘由?她苦笑了一下,一颗心无端地沉了下去……
蓦地,她又听到了上午曾经听到过的那首曲子,这次似乎听得比较清楚:
……
黄沙迷乱了铭刻千世的绝望
浮生怆分阴阳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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