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九十年代,婚娶多半不再十分讲究门第出身,但肖琳市民的身份,及工人的地位,依然是傲视乡村的原始资本。况且,肖琳嫁了三万块,小到微波炉,吸尘器,大到空调,摩托车,几个妯娌间她是嫁妆最丰厚的,也是最漂亮的。这种先天条件的底气,居高临下的傲慢,潜移默化在骨子里,家世熏陶在血液中,不是说有就有,也不是说没就没的,毕竟三代培养出贵族气质,穷人单靠后天的富,是催不出贵来的。
肖琳第一次在谢家露面,外披一件墨黑的中长大衣,一条火红的围巾搭在胸前两襟,内穿雪白的羊毛套裙,翻卷过来的高立领口,一串超长的珍珠项链,盘成三个高低错落,大小有致的圆环,黑对白越发分明,环圆珠润越发玲珑,一头纤细长发用粉红发箍轻松地绾着一个高髻,两绺微微卷曲的发丝垂挂在两鬓,淡扫娥眉,浅抹朱唇,越发衬出了明眸皓齿桃花面。她足蹬齐膝的黑色雇皮靴,细细的鞋跟足有一寸长,拧着水蛇腰风摆杨柳似的,玉立婷婷在泥地上一走,婀娜款款留一串圆洞,真正是丰乳细腰大屁股也。
房当中一座三眼土灶,一眼架着用来煮猪食的大铁锅,一眼架着炒菜的双耳铁锅,一眼架着烧开水的铁锣罐。灶前,左边堆满了谷草,右边围着一个大火炉,一根锣罐钩从楼板垂下来,上面挂着一只铝锣罐,炉膛中的谷草烧得正旺,水已经沸腾,咕咚咚冒着热气。谢家一群人正坐在火炉边,弯腰缩脖,围着烤火聊天呢。谢文,谢武,谢汉,仨兄弟五短身材,猪头龟面,尖嘴猴腮,眉眼吊滞,一脸老土乡气,活像从父亲谢清泉的模子里印出来的。
谢英虽说身高不到一米七八,双肩瘦削,身单体薄,脸庞巴掌大,却宽额头,高颧骨,扫帚眉,小眼睛,尖下巴,一嘴碎米黄牙,黝黑的脸皮上净是疙瘩,头发焦黄且稀薄,眼光闪烁不定,走路还晃晃荡荡,但相对父母兄弟不足一米六,矮而小,短而脞,的身材而言,不仅算格外出众,还是鹤立鸡群呢。
父子几个穿着粗俗笨拙的棉袄,松垮拖塌,沾灰溅土,一副受苦受难的贫贱模样。十几双眼睛,透过蒸气,就傻乎乎地看着肖琳,看她不惊不慌的样子,一定是见过世面的,居然还涂了口红,纹了眉毛,烫了睫毛,一看就比乡村女孩洋气,可能是个人物哩。他们眼神慌乱,狐疑,胆怯,甚至还有惊魂未定。
谢雄以功臣自居的口吻,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怎么发魔怔啦?你们!做梦都想我娶老婆,这会儿如愿以偿了,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晓得打喽?
谢家人纷纷站起来,让座。
二嫂谭银河拉着肖琳的手:早就听说弟媳贤良淑德,没想到还这么年轻漂亮,就跟画里走下来的一样,带一身仙气呢!你能来这里,说明谢家前世积德,是我们的福气啊!
谢雄扬脸大笑:哪里呀,我怎么没看出来?
话虽这样说,神态里却充满了自毫和得意,肖琳自然听得出,脸蛋立刻红朴朴的,眉目中充溢着喜俏俏的娇羞,鲜艳亮丽像盛开的桃花。她颔首对大家微微笑,温和细长的两只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右边脸颊一浅酒窝,忽隐忽现,绝对妖娆动人。她羞赧的莞尔一笑,轻轻的似春风拂面,浅浅的如水波荡漾,她腼腆的嫣然一笑,明亮温暖若阳光,大家只看一眼,俏丽娇媚若桃花,匆匆一瞥,心里“突”一下,电击似一麻,就有了好感。
谢英倒来冰糖水:天寒地冻的,走那么远的路呢,快坐下,烤烤火,快喝茶,暖和暖和!
谢文说:弟媳第一次来,初次见面,我本该作陪,可村里的事,忙得我脱不开身,不批我的假,等待这半日,还是我开小差哩。对不起,我只得向你请假了。农村陋室,莫见笑,乡人忠厚老实,也莫见外。
肖琳说:唔,都怪我在家磨蹭了,哪晓得会耽搁大哥半天哦,该致歉的人是我哩!大哥是村干部,专门等我,蛮抬举我了喔,快莫讲谦鄙话,我越发不好意思了喽。
大家忙碌起来,谢清泉吩咐谢武去买排骨,买活鱼,买香卤狗肉。
宫喜鹊惊叫起来:你倒舍得?一斤狗肉十八块!
肖琳说:破费干吗?家里有什么,随便吃点,能填饱肚子就行!
谢雄掏出一百块,塞进二哥手里:地地道道的狗肉,香喷喷的,想得我要流口水嘛。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哪次进城,回家都要吃一顿。劳烦二哥去称五斤,我们解个谗,小琳尝个鲜。
谭银河系上围裙,把土灶的火烧燃,叫婆婆负责添谷草。她刷锣罐,洗米,打水,在前灶煮饭。她拿只大土钵,倒冰糖,打土鸡蛋,添少许水,在后灶上锅蒸。她手一有空闲,满屋子进进出出又擦又抹,里里外外又扫又掸,俨然一个勤快懂事的持家主妇。
谢清泉指派谢汉去捉鸡,杀了招待贵人。谢汉像没听见,他兴奋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肖琳看,波光里闪动着无邪的惊喜。肖琳垂眉静坐,手指绕着围巾流苏,绕紧又松开,松开又绕紧,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羞涩与腼腆,这是一个良家闺秀最端庄典范的形象。在她偶尔抬头的瞬间,冷不丁被未来的三哥傻怔怔,木呆呆,直直愣,眼灼灼似贼,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她非常难堪,脸皮紧绷,目光时而向外飘散着逃避,时而交交错错,又躲闪躲闪。
错开眼睛,肖琳四下里看看,泥砖瓦房,格子窗被蛀虫蚀得散了架,用两根木棍成X状支撑着,用化肥袋从外面钉着,中间却破个大洞,窗棂上的木灰丝,像头发样随风飘来荡去;且狭窄逼仄,破墙烂壁,透风漏雨;且房中拥挤着土灶,水缸,碗柜,案板,桌椅板凳,及锄头,犁耙,镰刀,柴墩;且煮饭在这里,煮猪食也在这里,待人接物,请客吃饭都在这里,又无烟囱,谷草毛柴火一烧,烟熏火燎的让人睁不开眼;且木楼板上的扬尘挂成丝,结成网,吊成串,随便一抬头,就有一缕扬尘掉在身上,落到眼里;且器皿陈旧,家具笨重,像是解放前的呢。
肖琳抬头娇嗔地剜了谢雄一眼,那意思是,没想到肩膀宽宽,胸肌鼓鼓的你,竟然生长在这样破败没落的家庭,哪里晓得胳膊粗粗,腰杆直直的你,背后居然隐藏着这样贫寒穷酸的家人?因为你的原因,这个解放前的家,这群解放前的人,从此也属于我吗?天哪,这个翻身仗,得用多少金钱,得花多少时间,才有可能彻底解放咧?
谢雄回避了肖琳直瞪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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