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醉话,“没收戏子,一个也没收。”
捉 鬼人抓起酒碗喝了口黄酒,压着嗓子道:“楚霸王,最后还是去寻了虞姬。”捉鬼人吃完两碗酒,就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儿子也跟着他走了出去。这时已经入秋,好的月光,好的夜风,一只乌鸦立在没有叶子的枯树上,啊啊地叫。白惨惨的月光照着两条黑糊糊的长影,和捉鬼人晃晃当当的两只脚。
步子不稳的捉鬼人提尖着嗓子,喊道:“楚霸王最后还是去寻了虞姬!楚霸王最后还是去寻了虞姬!”那声音像黑哑哑的枯枝上的树叶,被夜风一吹,就颤颤巍巍消失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2。常水根
常水根有些庆幸,可以被分配到戴梳那座逼仄的小别院里。戴梳是个被周耀宗买回来的戏子,用别人话说就是得了痨病喜欢男人的兔儿爷。但戴梳对谁都很和善,和群姨太太不一样。
周宅里一片喜庆,他们的周大少爷今天成亲,对方是周姓同族,周家是一个封闭性大家族。天上一片乌蓝,常水根点上油腻的灯,扣上衣服,走去别院。常水根走在去往别院的路上,黑沉沉的院里,只有被油腻的灯照得灰白的路。
不消多时,戴梳住的小房里便弥满了青白白的光,衬得他的脸愈是青白。戴梳自杀了,虞姬死了。
他 先是一愣,继而走去探他的鼻息,真是死了。戴梳穿着被血染得红当当的戏服,那颜色比院里的杜鹃还要艳上几分,就像一件嫁衣。常水根没叫人,吹熄了红红白白 的破灯笼,在尸体边上坐着。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戴梳,是个穿青长衫的眉目普通的男人,唱起戏来那把嗓子湿软软的,像一道清冽的流。
他想起昨夜戴梳对他说:“我最后一点念想,就是想回江南故里,在烟水里再当一回虞姬。”戴梳说这话时,一直在叹息。
常水根擦着火柴,把灯点了,看了眼闭着眼胸口插着剑的戴梳,走了出去。灯光照着他两只一前一后走着的脚,笔直干枯的树枝上立着几只乌鸦,铁块般,见他来了就啊啊的叫两声,常水根捡起石子扔过去。乌鸦张开双翅,一锉身,飞向乌黑的天。
常水根抬头寻着乌鸦的身影看去,那隐在云层多日的月,终于露了出来,青白青白,圆的。
周府办喜宴,下人分得点剩菜。常水根吃着完冷掉的蒸鱼,鱼肉白花花的也不知是不是鱼,像戴梳的肌肤,但戴梳的尸还好端端地躺在屋里。几个下人就开始说,说那个新周夫人,说成了老爷的周大少爷,然后就说到了别院的戏子。
戴 梳给人罩上了兔儿爷痨病鬼的名目,常水根也不理会,一面听,一面吃,而他平时见到军痞打穷人,也要是先愤愤的。下人吊着青白的眼角,时不时就把头点了两 点,抓起馒头嚼。盘里的馒头像埋到层层叠叠的坟墓,常水根也拿了一个。夜风吹起来,吹动他的刘海,他的两个眼眶底下都是圈黑线,还年轻的他白发也确乎比去 年多了。
下人们开始收拾桌上他们没吃完的残炙冷羹,三三两两地走动,鬼似的。忽的,大粒的汗,从他额上滚下来,逐的冰凉了皮肤,他的夹袄也贴住了脊心。他的手抖抖的——戴梳,戴梳在门口。
冷不丁的常水根冲了出去,天气比屋子里也暖不到哪去,秋风是一日凉过一日,戴梳也只剩个黑糊糊的影儿。“戴梳——”常水根喊着他的名,仿佛被他喊上了千回万回一般顺。那些下人,夜游的东西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戴梳的影停在了周耀宗的新房前,直撅撅地立着,他没有唱甚“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只是定定的看去,大宅里的一切都随他落在寂静里。他又迈开步子走了,把头转过来看了一下,看的自然不会是常水根,却也不是周耀宗。
常水根就追着那黑影跑,四头包围着他的黑愈跑愈亮,路也愈跑愈分明,四周放出白蒙蒙的光来。天亮了,银白中隐隐透着绯红,前方,哪有什么戴梳的影。
3。戴梳
戴梳不叫戴梳,叫戴四海,师傅说这名儿不好听就给改了。其实戴梳觉得四海这名也没甚,四海为家,到处唱戏。
刚到周家大宅的时候,戴梳是怯的,紫铜门钉雕花窗棂飞檐翘角,都是见过,却没住过。周宅的庭院是前后串联起来,一院院一层层深入,周耀宗要他住到离外门和主宅很远的别院里,他乖乖收拾细软去了。时候已经近秋,日头渐的照不过来了,白天愈发的短。
几个姨太太从别院边上走过去,搽着厚的粉就像鬼戏里的鬼,嘴里是兔儿爷云云。戴梳都听着了,也没理,他只想着唱戏。别人都是家里穷给买到戏班里去,戴梳也不外乎,不过他是真的喜欢唱戏。仿佛戏曲让他变了虞姬,得了神通,总好过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
执耳梨园,穿那种媲美皇后娘娘的精致衣裳,当人们口中的名伶奇优,他平日里那一点点幻想在看到周宅那扇有着紫铜门钉的朱红门时,就像他那件普普通通的虞姬戏服,要压到箱底去了。现在在周家,那件青长衫一线一寸都逼着他,像只青面鬼,附身在他身上。
太 阳已经到屋脊时,戴梳见到了周耀宗,就知道他是一个男人,真真正正的男人,和自己不一样。周耀宗在法兰西留过学,肚子里是洋墨水,连头发都是向上梳的,看 人眼睛也要吊着,但那皮相确乎是好。戴梳怕这种人,仿佛周耀宗要将他的肉细细嚼烂,在口间用舌玩来耍去再咽到肚里,胃酸就来融掉他。
周耀宗一开头的确只是听,听戏子唱虞姬,唱战场,唱盛世,有时就和他对唱两句。秋天日短,天很快就是乌黑一片了,周耀宗又站在小院里,直撅撅地要生出几分鬼气来,周耀宗扭过头看着他,两只眼都要攫去了他的魂。
戴梳从头顶直冷到脚跟,他见过车夫给军痞掌过嘴的;儿子给大夫的药方害死的;听过寡妇给衙役侵犯了的,然而那些车夫,死了儿子的男人,寡妇眼光都没有周耀宗此时这么凶。
周 耀宗静静扣上衣服,月光很亮,戴梳的皮肤青白,像裹尸布裹在骨头上。他转过头看着这个刚刚对他做了下流事的男人,周耀宗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去了。戴梳想着 他那排白历历的牙齿在他身上咬着,就像小时候狼狗要咬掉他左腿跟一样。房梁上徘徊着戴梳呜呜咽咽的低笑声,白房子里的窑姐都比他好。
“以后就这样吧。”周耀宗走上十多步,忽然转头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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