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谦抬眼看去,一头戴方巾，手持折扇,身穿湖青茧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的少年书生从楼上下来。看他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竟是长子玉庭。薛谦立时沉声喝道,“庭儿怎在这里,可是学里放假？”
小庭哥再料不及在此处遇到父亲,忙快步迎上，躬身行礼道,“老师家中有事,放我们半日假期。孩儿与同窗约在此处谈诗习文，议论时事，权作一时消遣。谁知竟碰到上阿爹？”薛谦面色稍霁,玉宁从父亲身后探出身子，“哥哥没瞧见宁儿么？”说着便要揭眼前纱幔。
玉庭忙道，“妹妹别动！”玉宁不解，“哥哥说甚么？”小庭哥却是眉心一紧，“那帽子好好戴着，不许摘了！”见她愣在那里，便解释说，“这里人来客往，诸多不宜。妹妹如今也大了，很不该被人看去！”玉宁再不乐意也只好依他。薛谦点头道，“你哥说的不错。女儿家越是在外头越发该行动谨慎，不可稍有松懈。你娘若在这里，很该骂你才是！”这话便说得有些重了。
想她年不过八岁，还是正宗小萝莉一枚好不？玉宁惟有心下腹诽，如何敢强辩，灰溜溜地缩回爪子，垂着肩立在那里听训。薛谦自是不舍当众训女叫她难堪，也就罢了。又吩咐玉庭道，“若不是你妹妹跟了来，我倒想见见你那些同窗。今日倒罢了——”一语未尽，忽听楼上一时骚动，便有一女子和着琵琶声唱道，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那女子歌喉软糯，一时唱得极高的三四个叠音，忽的急转直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慢慢归于虚无，再一声仿若银瓶乍破的琵琶声，这才惊醒四座。楼上众人随即叫好不绝，玉宁也不禁赞道，“真不错！”薛谦面色不虞地喝止道，“还不噤口！这等淫词艳曲岂是你能听的？”又冷笑了说，“你们谈诗论文还请了唱曲儿的，倒也会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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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宁虽不明白这曲子如何淫/艳，但那女子的歌声甜腻，毕竟带了风尘味道；又见薛谦面色带霜，大不似寻常，心中暗生警惕。许是她真的恃宠而骄了，越发放纵自己；可这里是礼教森严的明朝，半步行错也会坏了名声，岂不是自毁？
她自我反省时，玉庭不得不与薛谦解释，“他们定请了来，孩儿……孩儿……”虽自认并未作出甚么有失体面的风流韵事，毕竟是少年面嫩，不禁面红耳赤起来。薛谦心下一叹，摇头道，“与少年友人饮酒论诗偶尔倒还使得，倘若沉溺其中却是自误前程！为父也是过来人，却不想见我儿重蹈覆辙。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罢，我们也该回了！”说完领了宁姐儿便走。
玉庭越发羞愧，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追了出去，“阿爹，妹妹，且等等！我送你们出城！”玉宁诧异道，“哥哥就这般与我们去了，那些人见不到你岂不急了？”玉庭不自在地瞪她一眼，“他们只怕太过尽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我不在。”薛谦微微颔首，却不说话，任他搀了，玉宁落后一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待他们去得远了，那店中掌柜方才啧啧感叹，“真真是礼出大家，瞧瞧人家的行事，古人诚不我欺也！”小二挠头道，“古人无妻？东家竟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掌柜摇头道，“孺子不可教也！”又埋头打起算盘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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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庭目送薛家的坐船缓缓驶离岸边，直至消失于河道方才索然而归，却不知薛谦坐在舱里沉默许久，眉目间也隐藏了忧虑。玉宁乖乖坐在一旁，偶尔抬眼覷视了，却是欲言又止。薛谦一时察觉了，问她何事？玉宁小心翼翼道，“阿爹生宁儿的气了么？”薛谦闻言一笑，拍拍她的手，“为父并无生气，只是心中有事踌躇，与你却无干系。”
玉宁见他面色一时如常，才道，“哥哥念书辛苦，偶尔与友人出去顽会子，定不是常有的！阿爹也别生哥哥的气，可好？”薛谦神情转而严肃，“你还小，不明白里头的厉害！少年人性情不定，最怕被人引诱了走上一条错道！那就无可救药了！”说着又是一叹，“罢了，你不必理会，为父自有理论。”玉宁心道，老哥，你就自求多福罢！
薛谦因问道，“我儿善画，可要你娘寻个女教师专门指点丹青？或者学琴？女儿家若有一二般本事，日后在姐妹面前也不会失了颜面。可惜你于诗书上平平，虽文章还有些新意，只学深了也无用。”玉宁想了想，她是会画，可是从不敢很张扬与人前，如今却是“洗白”的好机会，因而用力点头道，“宁儿想学画！”薛谦捻须微笑，“既要学就不可怕吃苦头，若学几日就没了兴趣，我知道了是不依的！”
玉宁扬起小脸，一副自信满满的小模样，“宁儿非但好好学了，定要青出于蓝，不与阿爹丢脸！”见爱女娇憨如斯，薛谦一时烦闷稍解，轻拍她一记，“大言不惭！若日后做不到了才是笑话呢！”玉宁待要反驳，却又忍了。眼珠里滴溜溜一转，却又省起件事，“阿爹可是当真要认下少卿哥哥当侄儿，还要与他保媒？”
听她问起早先情形，薛谦心下一动，含笑道，“话已出口还能有假？少卿虽出身不高，为人行事却是好的，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竟能独自撑起一方家业，打理得有条不紊，怕是个有造化的。女儿以为他可做得你堂姐夫，与你娟姐姐还算般配罢？”玉宁倒不承望薛谦有此奇想，惊得“啊——”的一声，半天功夫也没合拢嘴。
薛谦忙问，“怎么？”谁知玉宁正想起初次见到程少卿时的情形，一时喃喃道，“可惜了。”薛谦叹息道，“说来商贾乃是末流，你娟姐姐是有些委屈。取其长补其短，我看他二人还算合适。这事不与你相干，也别告诉娟丫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玉宁本是想着玉娟不大与程少卿相配，谁知薛谦却误会了。这人心自来是偏着长的，因而也算情理之中，小宁姐转念想来，决心还是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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