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臣一直都记得,老海南用一条扁担,把全家挑到黑风口那天,恰好是那年的端午节。天晌的时候,他拿了个裹着红枣的粽子,在街上边玩边吃,打老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挑着一副担子朝这边走来。那汉子拖着跋涉者沉重的双腿,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一擅一擅地把担子挑到维臣家门口,仿佛结束了从世界另一头启程的旅行,再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的力气。他鼓了鼓腮邦子,从肩上放下扁担,宛若卸掉了近半个世纪,积攒在他身上的全部灾难。这汉子挺瘦,却有一身高大的骨骼,衣服褴褛,至少一年没有洗过,脚上穿双破布鞋,两个大脚指甲已经把鞋前尖挖了个洞,大脚指正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因为瘦削,脸上颧骨凸出,本来就挺大的眼睛,更加显得鼓圆,像大玻璃球,两道眉梢上挑,透着一股野劲儿。他两眼紧盯着维臣手里的粽子,把小家伙吓得没敢大声喘气,直到父亲从田里回来,才觉得安全些。父亲手里握了把艾蒿。奶奶一直认为,端午节早晨带露采的艾蒿,是包治百病的灵药,他看了一眼门前站着的汉子,就要拉着维臣进院,以便好把街门关上。直听到那汉子哀求了一声,维臣父亲才又停了脚步。
“大哥,给口粥喝吧。”那汉子操着山东腔调。不用说,是从山东逃荒来的。维臣父亲是个仔细人,一般地说,到黑风口乞讨的乞丐,还从来没有谁敢夸口说,曾从老杨家这个男人的手里,要到过一块干粮。像往常一样,他打算毫不犹豫地说声“没有”,打发走这个没街乞讨的汉子,只是当他朝地上的箩筐里扫了一眼,立刻就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冷战。箩筐里两个对面坐着的小生灵,蓬头垢面,比刚破蛋壁的小鸡雏还难看,细得出奇的脖子上托着的大脑袋,像似地下刚掘出的骷髅,贴上了很薄的一层纸,透过挺薄的脸腮,能清晰数出孩子生有几颗牙齿,鼻梁两侧的大眼睛像镶嵌的两颗污浊的玻璃球,偶尔死板地转动下,闪出一缕临死前绝望哀怨的目光,这种目光,叫野兽见了,也会放他一条生路。
“进来吧。”父亲这样说时,维臣感到父亲攥着他的手颤动一下。维臣母亲端来一盘粽子和三碗汤。两个孩子不懂礼貌,用脏兮兮的手抓过粽子就往嘴里塞。其中一个,因为一口吞得太多,险些没被咽死。那块粽子明显地卡在脖子下方的食管里,向外凸起一个包儿,孩子被憋得脸色发紫,眼睛翻白,向外鼓出,嘴角开始流涎水。维臣母亲要给孩子喂口汤,帮助孩子顺溜一下,那汉子说不用,富有经验地在孩子后背上拍了一掌,这一掌恰到好处,脖子上的小包儿开始慢腾腾地向下滑去。停了一会儿,孩子才重新喘过气儿,脸色恢复到正常,又急三火四地大嚼狂咽,因为小家伙发现,另一个孩子趁机已经多吃了不少。第一批食物吃完后,三个人分别像猫一样,开始舔舐各自的碗,却没有再要的意思。显然,长期的乞讨生活,已经使他们养成了这种习惯,绝不在一家门口前要第二碗。维臣母亲不忍心,又给他们送来了第二批食物。和刚才的情况相仿,风卷残云地吃完后就开始舔碗;接着他们又得到了第三批,情况也和刚才差不多。维臣母亲感到有趣,就准备给他们送来第四批,想验证一下,这三个人的胃容量究竟有多大。但婆婆出来制止了她:
“别再拿了。”维臣奶奶说,“倒不是咱小气,那会把他们撑死的。他们准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去准备些干粮,让他们带着道上吃。”那汉子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咬着下嘴唇,冲维臣奶奶点了点头。那会儿,家里缺少干活的人手,正打算雇工,眼前这汉子又这么壮实,维臣奶奶就试着问:“你们要去哪儿?”那汉子像不懂维臣奶奶的话,手里不住地摆弄箩筐上的绳子,两眼迷惘地摇了摇头。“要是你眼下没去处,就在我们这儿住下吧,”维臣奶奶和他商量,“算是给我们打工,养活你俩孩子,等孩子大了,你再想到哪就到哪儿,要不,你俩孩子会饿死的。”那汉子的两眼霎时像从水里捞出的玻璃球,一滴一滴地流着泪,随后就像老雕抓住小鸭似的,非常容易地从箩筐里提出两个脏兮兮的孩子,放到维臣奶奶的瘸腿前,三个人一同给她叩头,嗣后,冲着维臣奶奶喊了声:“亲娘!”接着又让两个孩子喊:“奶奶。”维臣奶奶一点没客气,接受了干儿子一家的叩拜,安排他们一家在西厢房住下。以后,这一家三口儿,就冲维臣奶奶“娘”、“奶奶”这么叫着。
因为饮食的充足,半个月后,那汉子就魔幻般展示出火山似的身躯。那铁塔似的双肩,山岩般的脊梁,钢架一样高高的两腿,走起路来活像骡子,粗犷的面庞,亢里亢气铜鼓一样的说话声,无不显示出刚毅和力量。他似乎不懂什么叫疲倦,一个人像几匹骡子,不停歇地忙着,除了夜里睡觉,白天看不到他闲着。大清早天还没亮,他就爬起来扫院子,担水,铡牲口草,劈柴,而后才吃早饭,接着就赶牲口下地。农闲的时候,他也不肯歇着,扛着镢头,牵着牲畜到河滩去开荒,使老杨家的土地面积迅速扩张,很快就恢复到维臣爷爷迷恋神仙丸以前的数目,而且还有继续扩展的趋势。黑风口人疾妒得要死,恶语咒骂老杨家,不花钱就得到了一匹能顶上好几头牲口的“骡子”。不过这话一直没有人敢传到这汉子的耳朵里,因为黑风口人谁都相信,只要这汉子愿意,就可以像揍小鸡一样揍那些骂他的坏蛋。也有几个财迷心窍的家伙,指望能用更好的待遇引诱他到自己家去抗活儿,结果险些遭到那汉子的拳头,以后就没有人敢再提这事。这汉子平时不愿说话,偶尔说一两句,却那么实在、忠厚,尽管有些话听起来粗鲁。不过维臣奶奶却觉得,这干儿子对他,要比自个儿亲儿子还好。很快,这汉子身上就染上了老杨家男人身上那种不可救药的病症:麻木、迷惘、逆来顺受,变成了头只会木木讷讷、驯顺的会喘气的工具,对老杨家任何人的话,一律的从不违抗。
这汉子姓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老家人喊他梁三。老杨家人本想指着维臣叫他“梁叔”,可这汉子不乐意,他说一路上遇到他的人,都喊他“老海南”。
“那是骂你哪。”维臣奶奶笑着说。
“啥骂不骂的,中听就中,俺觉着中听。”没有办法,一家人就这么叫了。为了逃避家乡连年蝗灾,两年前,老海南用一根扁担,挑着全家,踏上了逃荒的路途。两年里,他的双脚几乎踏遍了北国的荒野,打过各种各样的短工,忍受过各种各样的欺侮,经历过各种各样
-->>(第1/2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