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当秦货郎拿着帐本,到老杨家收取三百六十五枚银币时,她就有点迷惑不清了。起初她还以为秦货郎是不是钱迷心窍,走错了门儿。“绝对不会。”秦货郎微笑着否定,而后把帐本递到她眼下,“你瞧。”
的确,帐本上丈夫的名下,画有三百六十五个“0”。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去年发现丢钱时的那种感觉,又开始折磨她,但这回她没再感到发晕,而是一瘸一拐地走到炕前——这会儿丈夫正在炕头酣睡呢,并且发出某种比较甜美的鼾声。丈夫是被一阵耳朵被旋拧的痛楚弄醒的,睡眼惺忪中,对别人扯挣他耳朵感到气忿,只是当他马上睁开眼睛,看清拧自己耳朵的是妻子,才没敢把脏话吐出口,“又怎么啦?”丈夫有点不太满意。
“这圈是你画的?”妻子把帐本递到他鼻尖上,以便让他惺忪的睡眼能看清楚些。从妻子的语气里,能明显感到,她多么渴望得到丈夫一个断然的否定。但,事与原违,丈夫却像一个诚实的孩子,一旦认识到自己错了,立刻就觉得挺难过,努着嘴点了点头,同时预感到一种什么新的管教方式即将像不可阻挡的风暴雨一样,落到他的头上,他眼里开始闪烁被猎人追逐的兔子那种神情,准备躲避突如其来的袭击。但妻子这时却显得异常老练,那么镇定自若地拿出柜底的钱盒子,一枚不差地凑足了三百六十五枚银币,交给秦货郎,非常和蔼地将客人送出大门,还说了些希望再来之类的客套话,一分钟也没忘记斯文,甚至连战战惊惊的丈夫,都被这种超出寻常的友好气氛感染了,认为妻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从根本上改掉了那种刁顽的脾性。直当客人出了大门,妻子转回身子把大门闩好,像一头受了伤的母狼,拿起一根带刺儿的棍子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把他追赶着抽打,他才相信,妻子的奸诈已经达到多深的程度啊。他一边抱着头跑,一边向妻子苦苦哀求,说了许多动听的好话,立下一连串连他自己都知道根本做不到的誓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直到最后他将头钻进炕洞里,妻子在打完最后一棍子后,瘫坐到地上。
维臣奶奶从此不再迷信一空和尚的戒毒室,决心自个儿采用一种最新的方法,在家里给丈夫戒毒。她将一间空房子收拾干净,在地上铺上厚厚的一层靰鞡草,免得丈夫着了凉,而后在靰鞡草上铺条褥子,锁起丈身上所有的衣服,让他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间空房子的被窝里,每天由她亲自照顾三餐。她相信,这样,丈夫就无法到秦家店铺去了。但神仙丸对丈的引力,超出妻子的想像力。第二天中午,她就不得不承认,这种办法失败了。因为当她给丈夫送饭时,发现丈夫连同那条红被子一块失踪了。维臣奶奶顾不上黑风口人的讪讪嗤笑,提根棍子,一瘸一拐地直奔秦家店铺。那时,丈夫已经心满意足地吸完一锅,刚刚在记帐本上画了个“0”,裹好被子准备潜回家中。他是在店铺门口撞见妻子的,十分敏捷地躲过妻子打来的第一棍,握住被角,拔腿就跑。因为是刚刚吸过了神仙丸,这时显得精神抖擞,步履格外轻盈,很容易就把腿脚不便的妻子甩在后面。红被子被风托起,在空中忽喇喇直响,颇像古代行军打仗,将军奔马时身披的斗篷,在风中飘动。丈夫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奔跑,让追赶的妻子羞恼得无地自容,在棍棒鞭长莫及的时,就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丈夫掷去。动作萧洒有力,落点异常准确,狠狠地砸在丈夫刚刚落地的那只脚踝。这种剧创,迫使丈夫只能像妻子那样,一瘸一拐地奔跑,而紧跟在后面追赶的妻子,却把这看作是丈夫在当众对她腿疾的一种挑衅性侮辱,差点没把她气死。像以往类似的情况发生后相同,回到家后,丈夫驯服地跪到地上,以忏悔者痛改前非的态度,向妻子苦苦哀求、发誓,痛哭流涕,但枉费尽心机。妻子怒不可遏地喊来儿子,用一条挺粗的绳子,把丈夫捆绑起来,出于刚才被羞辱的恼怒,对丈进行了接近于残忍的法西式说服治疗。她把丈夫牵到水缸边儿,强把丈夫脑袋按进凉水中,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提起来后问他,再想不想神仙丸;她用烧热的烧火棍——她一直认为,这种发烫的烧火棍,对治疗消化系统的疾病,有一定疗效——灼烫丈夫的舌头,问他再想不想神仙丸;她用辛辣的辣椒粉塞满丈夫的口腔,问他再想不想神仙丸;她用点燃艾蒿熏烤丈夫的鼻腔,问他再想不想神仙丸。在施展了她所能想像出来的一切残忍的治疗手段后,她就把丈夫吊到房梁上,让他好好想一想,以后再要不要神仙丸。
一切办法都那么管用。起初丈夫还能叫喊求饶,但到了夜里十二点半,他就一声不吭地在房梁上悬荡了,仿佛荡秋千累乏的小女孩儿,坐在秋千上悠荡着。再过半点钟,维臣奶奶勉强消了火儿,躺在炕上,猛然间觉着心窝有点痛,睁开眼后,发现身边空着,才想起丈夫还在房梁上吊着呢。刹那间惊恐起来,起身下炕,看见丈夫像一挂腊肉,悬在房梁,两眼觉着发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慌乱中急忙把丈夫放下,松了绑,一边用手巾擦拭被她弄污的脸,一边哭泣着向丈夫道歉。“都是我不好,”她说,“把你弄成这样。”停了停,又说:“不过你也该把那玩艺戒了。孩子们都大了,福来都该结婚了,那要花很多钱的。”她把手巾在脸盆里洗了洗,用手拧干净,去擦拭丈夫的脖子。“再说,咱们的年岁也都不算小了,老这么打打闹闹的,叫孩子们的脸往哪搁呀?”丈夫根本不理她的絮叨,两眼紧闭着,嘴里往外吐某种黄色的泡沫。早晨七点钟,老杨家宣布了维臣爷爷的丧事。
葬礼是隆重举行的。为此维臣奶奶削价卖掉了十二亩好地,作为殡礼的开销,因为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让丈夫给摸光了。她甚至不记前嫌,特地到秦家店铺,给亡夫买了十丸神仙丸,准备把它放进丈夫的棺材,以便让丈夫在阴府里,也能得到这种享受。之所以这样,主要是因为担心丈夫在阴府毒瘾发作时,无处去买。为了表示对老主顾不幸的哀悼,秦货郎大发慈慈悲,不计厚利,打五折把神仙丸卖给了老主顾的遗孀。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为殡礼主持水陆道场的一空和尚,他深为自己几年前开设的戒毒室,对瘾君子们毫无帮助而羞愧不安。因此,当丧事刚一结束,他就前去找秦货郎,拿维臣爷爷为例,企图劝说秦货郎放弃这种于人百无一利的买卖,以便和他一道,在黑风口协同开展戒毒活动。他的主张得到了秦货郎的热情赞赏,并表示愿意照他说的去做,同时也没忘记,在一空和尚化缘的钵里,放上五枚银币。以后,一空和尚就不再和秦货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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