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毒的事了。
还在为丈夫操办丧事期间,黑风口人就发现,维臣奶奶已经变成连阎王爷见了都会可怜的老太婆了,尽管这会儿她才四十出头儿。猝然闯入冷漠、孤苦的寡妇世界,使她感觉那么寂落、悽楚、迷惘和麻木。她是一个敢于正视现实的人,至死都承认,丈夫是她亲手杀死的,虽然最终枪毙她的子弹,并不是为了惩罚她害死了丈夫。
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只有在失去它时,才会感到它的宝贵,直到她确信丈夫已经死去的那一刻,她才相信,自己原来多么喜欢丈夫,而这种感觉,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一经认识到这一点,痛苦马上就强烈到无法抑制。从那时起,她开始流淌的眼泪,整整延续了三年。挺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神经乱了套,不再像往常那样,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夜里常失眠,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像花间的蝴蝶,你来我往不间断地折磨她。她又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晴朗了晌午,她第一次来到黑风口,没按规矩,自个儿提把剪子走进洞房;而就在那年冬天,她让丈夫亲自送她出山回娘家,但在出山后的那棵老橡树下,她设法打发回丈夫,自作主张,鬼迷心窍地到了普兰镇的表哥家,因为已经一年多没见到表哥了,幸亏表哥那会儿到边外去收荒了,她才恼丧地在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娘家,不然该出多大的事啊;她又想起了在家父怂恿下,丈夫对她无礼的那个夜晚,当疲惫的丈夫睡下后,她曾流着眼泪,发誓要拿剪子戳死丈夫,只是由于那时丈夫翻了个身,才打消了荒唐的念头;她又想起了自己在不顺心时,无数次对丈夫发脾气,可丈夫却总是逆来顺受,不计前嫌地体贴她……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再也经受不住这种折磨,悄悄地找出针线笸箩里的锥子,准备扎瞎自己一只眼睛,做为以往对丈夫种种无礼的报应。
儿子及时地在身边爬起来撒尿,“睡吧。”儿子睡眠懵懂地说,那一本正经的样儿,不像儿子劝母亲,倒像丈夫劝妻子。“鞋底等白天绱也行,离冬天还早着呢。”儿子到底没注意到母亲紧张的样儿,还以为母亲是要给他做棉鞋呢。她驯顺地放下锥子,钻进被窝。这种对儿子的敬畏,是不知从何时产生的。儿子日常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勤快、能干,表情木然迷惘,对谁都不轻易露出一点笑意,给人一种可靠、安全的印象,只是略嫌有些死板。丈夫在时,要是有什么叫她不顺心的事儿,她就禁不住拿儿子来比丈夫,“要是他能像儿子这样该多好啊。”她常这样想。当然这种想法过后,随之而来的,常常是一丝不该有的羞涩,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相反,她对儿子的这种性格,竟产生了一丝的恐惧,觉得儿子的性格那么可恶,远不如他的父亲。随着丈夫去日愈久,这种感受就越烈,她似乎现在才明白,一个美满的幸福家庭,应该是有哭、有闹、有欢笑,如果一味像现在这样,总是处于敬畏与被敬畏的死气沉沉中,感情一直处于压抑状态,虽然表面上给人一种和睦的假象,而实际上,却无异于不带铁栅栏的监狱。于是,她开始感觉从前和丈夫一起打打闹闹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如果丈夫不去迷恋该死的神仙丸。可惜,这一点她认识得太晚了,那种幸福,已被她亲手给毁掉了,那根系着欢乐小舟的缆绳,已被她坏脾气的利斧斩断了,欢乐之舟漂逝了,消失在家庭生活的洋面上。现在,她只能用这种痛苦,来惩罚自己,以便能平衡丈夫去世后,她灵魂深处的愧疚。叫她担心的只是,孩子们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会不会把幸福的种子也给烂掉了?这样想,她就打算把以后日子,都用到关心孩子上。
要改变儿子的性格,看来已不可能。这孩子性格好像在娘胎就形成了。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规规矩矩、不哭不闹,打懂事起,就表现出只有成年人才有的那种成熟,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什么事都缺少足够的热情,表情木然冷酷。母亲一直怀疑,他是个冷血动物,因为父亲去世,他都没掉一滴眼泪,在操办丧事的日子,他忙前忙后,样样事都想得周到,有条不乱,好像死的不是他的父亲,他也不是在给父亲办丧事,而像一个谙熟殡葬礼仪的人,在替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主持丧仪。“就让他这样吧。”她想,“反正男人嘛,什么样的怪脾气,都有能好好地生活,因为他们总是主人。”最叫她操心的是那个性格古怪的女儿,担心她将来的生活会变得黑暗。这丫头真个叫她琢磨不透,打一小就爱哭爱闹,后来就遇上一系列倒霉的事儿,结果屁股就给弄坏了,嗓子也变得沙哑。在学会走路时,性格还是挺好的,好动,爱嚷嚷,显得那么调皮,常常跑到街上,和别的孩子一玩就到天黑,有时拖她回家吃饭都不肯,可自打懂事起,性格就变得古怪了,开始是不愿到街上去玩了,往后又不愿多讲话了,再后来干脆不再走出院子,成天到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用棉花纺线呀,织布呀,用自己织的布给全家人做衣服呀。母亲一直认为,这丫头是受到他哥哥死板冷漠的影响,才变得这么古怪,可儿子却抱怨说,妹妹从来都不愿搭理他。当丈夫去世时,没有听见女儿的哭声,母亲就得出结论:老杨家的后代,都是缺乏感情、冷漠、麻木的冷血动物。直到有一天,她到女儿房间里去打听用锡箔纸叠银圆宝的方法时——这种圆宝在丈夫坟墓上祭奠时是不能缺少的,全家只有女儿会叠——她才发现,女儿的眼睛都哭红了。她开始责怪自己的粗心了,对自己的女儿那么不了解,发誓以后多关照女儿些,以便使女儿能恢复早年活泼好动的性格。但不久她就意识到,现在要想改变女儿的性格,就像从前要完全治愈女儿臀部的烫伤一样,根本是不可能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后,她只好放弃这种无益的努力。
五月十八那天晌午,丽日当空,春风轻拂,院子里桃花正开得闹人。做午饭时,维臣奶奶习惯地向街门那儿望了一眼,立时吃了不小的一惊,一个高大魁梧、挺帅的年轻男人,正在推门进来,这人身穿一件崭新的蓝布马褂,显得那么笔挺英俊,酷似早年家住普兰镇的表兄。维臣奶奶下意识站起身来,焦燥不安地考虑,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欢迎自己久别的亲戚,才既不过格,又显得热情,正当犹豫未定时,那男人已经走到她跟前,“妈,做饭哪,”
“我的天哪!”维臣奶奶立刻觉得脸上一阵发烧,“瞧我这眼神,我还以为是谁呢。”不错,是她早晨才给儿子换上这件新衣服,为的能让儿子体面地到普兰镇,卖掉两棵山参,那是他进山打柴时采到的。看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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