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六凌晨,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黑风口黎明前的宁静。被惊醒的村民纷纷跑到官道边,想看看是怎么会事儿。官道上,偶尔崔马驰过的,是俄国军队的一两个侦察兵。今天他们显出从没有过的恐慌,两眼贼溜溜的,更加像受惊的猴子,仿佛危险正紧紧地追随着他们。奔跑的军马浑身流着汗,眼看超出了体力的极限。佝偻在马背上的主人仍嫌它太慢,不停地拿鞭子抽它。俄国骑兵大约向东飞奔一个时辰,又像刚才一样飞奔回来,接着第二批人马又开始了疾驰。这样往返不停地奔波,一直持续到中午。当最后一批侦察兵从东方奔过后,黑风口人就看见西山口老毛子兵营里冒起浓烟。显然,他们在逃跑。
下午两点钟,黑风口人看见,从东边官道上,过来一支庞大的队伍,士兵们身穿黄呢子军装,队伍前边打着太阳旗。这种旗子四周白底,当心一个红圆,像切开的煮熟的腌鸭蛋。黑风口人还没见过这样的旗子哩。这些士兵有一张和黑风口人一模一样的脸,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只是装束有点怪。他们的帽子像乌龟,帽子后面还佩带两块耷拉的猪耳朵似的布条,一直垂到肩上。士兵们从黑风口街上走过时,个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肩上抗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那机械地走路的样儿,仿佛一个人操纵的一大排木偶。
最初,黑风口人还以为这是中国的军队来收复国土呢。出于对老毛子的憎恨,维臣奶奶在家里烧了壶开水,多加了些红糖,端着碗来慰劳这些士兵。可这些士兵根本不理会维臣奶奶的热情,对她捧着水站在道边视若无睹,甚至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只是当一伙骑马的军官过来时,才在维臣奶奶身边停下,其中一个年岁挺大的军官,非常温和地向维臣奶奶说了些什么,老军官的话,很像鸭子抢食吃时发出的呱呱鸣叫,维臣奶奶听不懂,还以为他们是南方人呢,就问:“你们打哪儿来呀?”老军官似乎也听不懂她的话,就转身去和身边一个年轻军官嘀咕了一句,尔后冲维臣奶奶微笑着点点头,年轻军官说:“日本,大日本帝国。”维臣奶奶不知道日本是什么地方,木呆呆地咧着嘴站着,直到老军官身边的军官问她,俄国兵营在哪儿,她才明白了些什么,往西山口那边指了指。第六感官告诉她,这些士兵,八成不是自己国家的军队。她忽然感到腿有些发软,咬了咬牙,才勉强站稳,从前见到老毛子时的那种恐惧,又让她的心紧缩起来。
日本军队的确是和俄国人打仗的。当天下午,他们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西山口俄国人修筑的要塞,把俄国人的工事炸成废墟,而后就马不停蹄地向西追击。第二天上午,日俄军队在西边激战的炮声,便断断续续传到黑风口。这在黑风口引起的恐慌,超过了俄国人屠城普兰镇时引起的慌乱。很多人家纷纷把家里最值钱的宝物包裹好,准备一旦局势不妙,就弃家逃走。有些人家甚至宰杀了还没长成的家畜,把肉腌好,准备用来充当进山后的食物。个别人家的做法比较实际,他们已经派人提前进山,踩选了既不易被发现,又能很舒畅地生活的避难所,以防逃跑时手忙脚乱不知所从。维臣奶奶拖着条瘸腿,一边着手准备进山的必备什物,一边抱怨不中用的懒惰的丈夫,一边诅咒万恶不赦的俄国人。她装好了两麻袋耐贮藏的干粮,事先就驮在平常驾辕的骡子背上,以便随时能向山里逃奔。就在这种人慌马乱的时候,一向对老杨家耿耿于怀的屯长白长山,也没忘记挑唆村里人孤立、忌恨老杨家。据他说,因为老杨家那娘们儿——当然是指维臣奶奶喽,不知好歹地拿红糖水去慰劳日本兵,将来一旦俄国人打败了日本人,到那时,黑风口恐怕就难免遭到当年普兰镇的厄运。这种恐怖的预言传播得很快,在惶惶不安的黑风口人心上,恰到好处地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一时间,黑风口人都朝老杨家人翻白眼,甚至有些人私下策划,一旦俄国人打败了日本人,他们就联合起来,一块到俄国人那儿,把老杨家人交出去。
维臣奶奶是最后一个听到这种传言的。一当弄清楚传言的出处,她就火冒三丈,蹿到街上高声叫骂,以便能让老白家人听得清楚。为了改变那种不吉利的传言给他们一家造成的恶劣影响,她以战略家的深谋远虑,精辟地分析了战争发展的趋势,以及将会出现的结局。“你们瞧,”她站在街头高声叫嚷,“日本人来啦,老毛子一枪不放就逃跑了,这样的军队还能打胜仗吗!”最后,她又以预言家那种无所不知的肯定语气告诉大家:“老毛子肯定要吃败仗的!大家寻思寻思,日本人来了,从前那些给老毛子当差的人,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黑风口人都能听清楚,维臣奶奶这句话,是说给屯长白长山一个人听的,因为全村只他一个人,在俄国人统治时期当过差。这句恐吓那么厉害,白长山从这一天起,在家里高烧了一个星期。不过维臣奶奶本人这时也吓得够呛,因为她实在无法断定,究竟哪国军队最后能胜,刚才只是说了句气话罢了。一回院子,她又来到往常烧香的地方叩头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日本人打败老毛子。
实际上,这种祷告是有效的。两个月后,路经黑风口的过路人,带来了日军攻陷旅顺的消息,维臣奶奶这才松了口气。消息是确切可靠的。又过了半个月,一个自称木匣的日本警察,带领两个中国巡捕光临了黑风口。在这以前,他们驱赶大批中国劳工,清除了普兰镇在大屠杀后荒废的残壁断垣和满街狼籍的累累白骨。嗣后,在普兰镇压建立了地方政权——普兰镇会所,管辖包括黑风口的一大片村镇。木匣进村时,跟随他的中国巡捕就向黑风口村民宣布:从今天起,在黑风口实行宵禁,每天夜里八点钟以后,不准有人在街上行走。为了严格执行这一禁令,他们强迫黑风口人在村子东西两头,建起两处更房,每天夜里必须有八个成年男人,在更房里轮流打更。同时,巡捕又宣布新政权的一系列条令,其中包括修改历书,取缔宣统年号,改用大政年号,向大日本帝国缴纳赋税等。当巡捕把一切条令宣读完后,木匣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骑马围绕聚集的人群走了一遭。这时黑风口人才看清,木匣长有一双阴郁而冷酷的眼睛,从这里射出的目光,能冷冻所有人的心。他还是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嘴上的小胡子却密匝匝,两旁的胡须已经剃光,只在人中里留下黑黑的一撮,颇似春天里乌鸦脱毛后的尾巴。在绕人群一周后,他又跳下马,背着手一晃一晃从人群中走过,在人群中,他拿马鞭无故地抽打了五个看上去有点发愣的男人,并无耻地装作无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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