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垂着眼眸,执起沙盘上一枚小小的军旗,重新插向另一处高山,这才冷笑着教训:“自己没有嘴么?不过是个小小马夫,架子倒是大得很,竟还要本侍中的贴身兵士为你答话!”
容马夫依旧伏地沉默,身躯一颤不颤。
天离见事不好,忙解释道:“大人,您有所不知,玄奴已经有两年不曾开口,现在便是要讲,一时之间,只怕……舌头也不灵便!”
小小的旗杆啪一声断在指间,细碎的木屑扎进皮肉,刺得人心一紧,右手可笑地僵在沙盘之上。
眼睫倏然抬起,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个伏跪在地的人——
两侧跪着的内侍人人皆穿厚实冬衣,那人在此隆冬却只着一袭破烂单衣,跪在众人中央,原本便显纤细的身材此时看来分外荏弱。
帐内洁净清香,那人却披头散发,头脸肮脏,身上更是充斥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马粪臭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
遥远的记忆中,曾有个少年站在期门湖畔,绛服玄甲在身,眼睛灵动无双,笑容明媚灿烂。
那个少年曾跪在栈桥彼端,撩起水花轻轻拭面,声音清脆至极:“姓霍的,我生平最恨肮脏。一天不洗澡,我都活不下去。说好了,一会儿我在湖里沐浴,你可别偷看!”
月色悠荡中,那个少年也曾醉眼迷离地看着自己,隔着一瓣桃花,强亲上来:“你怎么让我,等了那么久?”
晨光漂浮里,那个少年伏在自己胸膛上,一头黑发湿漉漉,一双黑眸也湿漉漉:“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盆内木炭咝咝作响,熏笼内暖暖的香气萦绕在帐内挥散不去,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憋闷。
慢慢收回探在沙盘上的胳臂,向身侧一伸手,一直立于身后的常融体贴心意,立刻要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绞了块热丝绢,放在托盘上递将过来。
旁人不知道,这两年来,侍中大人不知不觉养成了个习惯,一坐下来,便常常需要温热濡湿的绢帕擦手,一夜常擦数次,直要将一只左掌擦得皮肤都要磨破了才肯罢手。
霍去病稳稳地接过绢帕,放在左手掌心细细擦拭,可是无论他如何擦,掌纹里还是渗透着明晃晃的血迹,粘稠,滚烫,灼得心口疼痛难抑。
“若本侍中今夜非要你开口呢?”
案几前,没有回答。
“大人,玄奴他……”
“天离住嘴!本侍中问的是他,不是你!”霍去病只觉体内突然窜出一团烈火,这火焰被强行压了两年,每日每夜却都在沿着四肢骨髓一点一点地蔓延,到了今天就快将人的最后一丝神智给焚烧殆尽。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跪在两侧的一众内侍见惯了侍中大人傲然冷漠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狠戾的表情,一时都惊惧万分,各个屏气凝神,生怕一个粗喘都会惹祸上身。
斜乜那个伏跪在地的背影一眼,霍去病冷笑一声,开口唤道:“常融何在?”
常融强自镇定,弯腰应声:“大人有何吩咐?”
霍去病也不看他,丢掉手中的丝帕,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竹简,淡淡道:“你在宫中也算有些日子,见过的事情一定很多。”
常融忙跪地磕头:“大人过誉,小的惶恐。”
霍去病微挑眉梢,眼中霎时间全是冰寒刻骨:“宫里的人犯了事,往往有那不肯开口招供的,你都是用的什么法子?”
天离浑身一凛,忧心忡忡地看向容笑。
容马夫跪伏在地,仿佛已然变得耳聋眼瞎,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听不懂。
常融悄悄瞄一眼霍去病的脸色,伸出舌尖舔舔唇,方朗声道:“回禀大人,宫规虽是严谨,太后皇后却宽厚仁和,一向告诫小的们——打人时万万不可打脸;若可不打人便能收到训诫之效,那连打人都不必了。故此,小的自己琢磨出一个法子,以前试过几次,倒也算百试百灵。”
霍去病将竹简仔细合拢,似乎颇感兴趣地追问一声:“哦?不妨说来听听。”
“喏!小的法子最是简单不过——若有人不肯开口坦白,小的便命人将其衣物剥光,用绳子拴住脖颈双臂,牵着在人多的地方行走。人皆有羞耻之心,有些人更是宁死也不愿当众受此□,故此这个法子既省事又有效。”
听到“将衣物剥光”几字,容笑原本岿然不动的背脊终于现出一丝僵硬。
霍去病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进眸底,泠然扫一眼内侍,赞许道:“看不出,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好吧,今夜便让你一显身手。常融,你若能让此罪奴开口,本侍中自有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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