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个重病人,就会知道,这钱跟流水一般,根本不经花。子施瞒着伯母,把家里仅有的几亩薄田都卖了,房子都典出去了,可那病就似无底洞,不管多少钱填进去都填不满。他只得求助于族中。按规矩,族里有人重病,而无力医治,族中是要帮着出点钱的。当然,大病能耗干一切,族中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地出到底,出钱的份额多少跟病人在族内的地位高低也是有关联的。所以,钱出多出少,给钱利落还是拖拉,这些权限都在族长手中。族长借机提出要求,要把妻子家里一个堂侄女,许给子施。理由倒是很光明正大。子施没了父亲,他是伯父,要替侄儿的终身大事打算,弟妹有重病,这时候,家里办点喜事,也能冲喜,还拍着胸膛保证一应花销,他包了。”凌退之冷笑一声,一直尽量做到持平之论的他,终于有了些忿忿之色。
“族长是看着子施有出息了,心里忐忑。为了全族的打算,不能拦他的路,可这几年,吞下去的好处,又不愿吐出来。可是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他也怕结怨结深了不好。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借联姻把他控制住。子施那时只想着救回伯母,其他的哪里还能计较,什么条件都答应了。伯母也盼着在走之前,看子施成家立业,倒也没拦着。那姑娘借着冲喜进了门。她也是孤女,并没有父母依恃,也没有什么家业,一嫁进来,就要照顾重病的婆婆。之后族长也确实出钱出力地救治伯母,可惜,或许是伯母的身子,真的已无法救治,或许是族长拖延逼婚,耽误了救治时间,总之,新人过门还不到三天,伯母就去了。”
凌退之原本不急不徐的语气渐渐浮动,直至忍不住,猛得一拳,重重打在身边硬实的台阶上。
“老师,你的手……”韩忠一惊站起来。
“我没事。”凌退之心境不甚好,语气略有些恶劣。
韩忠知他此时,忆及往事,悲愤莫名,也不敢逆他心意,复又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当时我不在,竟没能在子施最需要我的时候陪着他,只是事后听人说,子施哭了几天几夜,喉咙几乎废了,眼睛也出血了。后来在坟前搭了草屋,披麻戴孝,竟是照标准的全礼守孝。”
韩忠微微一震,他如今知书识礼,自然知道,要完全按严格的儒家礼仪来守孝,那几乎是做不到的事。
父母之丧是最重要的的“斩衰之丧”,依礼制,三日内不得进食,三日后只许早晚喝少量稀粥,百日以后至一年以内只能加食蔬菜清水,周年以后可以吃水果,两周年以后才能在粥菜内加上调料酱醋。
孝子必须在“难蔽风雨”的茅屋中守孝,只能在地上铺张席子睡,两年后,才可住回室内,守孝满三年才能睡回正常的床铺。
这样吃不好,睡不宁,还需要日日痛哭,甚至还有严格的次数规定,平时不许见笑颜,人站出来,容貌越憔悴,精神越萎靡不振,身子瘦得越是皮包骨头,才越算孝顺。
当然,几乎没有人真的会严格地按礼制守孝,就算有人要借着孝行博取名望,坟头苦守的三年间,也有许多种投机取巧的办法来躲避痛苦。
只是,当初,那刚刚新婚三日,就失去母亲的韩子施,远远不是如今,这个进退行事,冷静从容的韩老爷。当日他坚持以全礼守孝,未必是尊崇儒家仪制,更多的,怕是借那身外之苦,折磨自己罢了。
只是,整整三年,这样地自苦,哪里是人受得了的,又哪里是一个普通书生的身子撑得下来的。
默默地想象着,那个在母亲床前,痛哭至血泪盈面的少年,韩忠无声地抬眼去看韩诺,却见这个懒散的小少爷,还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眉目在月色下,沉静异常,一时,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念什么,又或者,这个什么也不在乎的小少爷,只是依旧,不在意。
“我见着他的时候,他瘦得皮包骨头一般,眼睛空洞洞地,他还笑着贺我考中了,我当时就大哭着求他,莫要这样笑,只尽情哭出来便是。他还是笑着对我说,早哭不动了,眼泪都流干流尽了,只怕今后,就是流干了汗,流尽了血,也再没半滴泪了。”
说着往日至友,椎心言语,凌退之的竟几乎哽咽。
“我在那里陪了他好些日子,劝了他好久,只求他莫要那样折磨自己,只求他照常人守孝的规矩来就好,他从来不听我的。我枉负才学,却只能眼睁睁看他吃苦,一点办法也没有。”凌退之顿了一顿,长长吁出一口气。慢慢平复了一下悲凉的心境,这才对韩诺说“你母亲是个好女人。不管这场亲事是怎么来的,她都对得起你爹。你爹守孝,不言不笑,对她不理不睬,她从没有一句怨言。家里没了田地没了宅子,仅有族里分出的一间破瓦房供她歇身,她也不说什么。拿出最微薄的嫁妆,打点生计,还帮几家没了依恃的世仆安排生活。因着守孝极苦,你母亲想尽办法,变着花样做吃的,就只为你爹的身子好一些。你爹不领情,她就悄悄求到我这边,要我把食物送过去,只说是我娘替你爹做的吃食。要不是你母亲,三年来不离不弃,费尽心血,就凭我这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你爹的身子早就垮了。族里看你爹这样自暴自弃,自我折磨,只当他没了将来,连最后的一点情面,也都不顾了。只想着你爹早早地死在坟头上,这一户人死绝了,就不必再拖累族里了。这村子里的农户,自然也不象世家大族,讲究那么多贞洁规矩。人人说你母亲傻,偏要守着个什么也没有的活死人。族长的夫人,屡次找你娘劝说和离改嫁,你娘都拒绝了。后来族长夫妇翻脸,屡屡当众骂你娘不知好歹,全族人闻声知意,更是屡屡逼迫。偏你爹还是守着坟头,不闻不问,那些日子,你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等你爹后来守孝期满,下了山,开口就是要休了你娘……”
这回,终于连韩诺也微微一震。
凌退之低哼了一声:“你爹那个傻瓜,话倒是说得好听,说什么家里什么都没了,他也没脸留在这里,吃族里赏的饭,要出外去谋生,跟着他不过是吃苦,不如分开了,再嫁个好人家。你娘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要跟他走。你爹倒也没有拖拖拉拉再劝那些戮人心的话。他走得很干净俐落,连族长那里,都没说一声,只是找我告了别。说是不飞黄腾达,不发财就不会回来。他的童生名额在本地,离了乡就没有资格科考了,我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负了一身所学,这样负气走了,那几年辛苦算什么,伯母的期望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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