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绿萍从西华山下来,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到铺子里,左右寻杜若不在,提了伙计来问,只是支支吾吾说不痛快,心下已有了分寸。她晚饭也懒吃,端了张椅子来坐到门首嗑瓜子。遥遥地看见杜若的影子从街角闪了出来,赶忙端了椅子进去,把木门阖上,插了门闩。
杜若走到门口,把那深红的木门拍得啪啪响,无人来应,正要破口大骂,只见楼上窗户开了,绿萍把一颗头伸了出来,往下边啐了一口。
杜若连忙闪开,一边骂道:“贼婆娘,你倒要干什么!”
绿萍笑道:“我只当你在外边逍遥自在,过得像神仙一般,可可得回来这里做什么!享你的福去哇。”
杜若气得一跳一丈高:“臭婊子,你又发什么神经!你开不开门,不开门等着老子收拾你!”
绿萍冲着他翻翻白眼,一手的瓜子壳撒下去道:“你骂,老娘由着你骂!骂得越响越好,骂得越痛快越好!让街坊邻居都来瞧瞧你姓杜的这副鬼样子!”砰一声,又关上了窗子。
杜若左右看看,果然过路人都停下来看着他指指点点,他也不好再骂了。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哪儿都去不了。只得蜷在门首,从门缝看进去,里面点着灯,桌面上摆了几样小菜。夜风凉凉得扑过来,他打了个寒战,怀抱着手臂蹲坐下去。
杜若这个人倒也不坏,只不过偏好喝酒,喝醉了就没有一副人样。绿萍最看不得他这副酒鬼嘴脸,因此想了一箩筐的手段治理他。
杜若蹲在铺子门首,瞥见附近看热闹的几个人,几乎走到自己跟前来,胸中窜起一股无名火,使劲得拿眼去瞪人家。这一阵因为李老爷要卖掉成衣铺的事情,他和绿萍两个人为这笔钱是费尽了心思。今天一早,他本来是要去找几个朋友筹钱的,无奈平日里同他喝酒吃肉逛窑子的几个兄弟,居然一致的对他闭门不见起来。他心里烦恼,中午回来以后见绿萍不在,便偷拿了抽屉里几个碎钱到南城的酒馆里喝起了小酒。这么一喝,竟然控制不住,喝过了量,趴在人家酒馆的桌上睡了个长长的午觉。临走时,又喝了两碗,自己不觉得喝醉了,心里面的烦恼,倒也没有减少一分。他此刻被她拦在门外头吹冷风,这样落魄地坐着,不由得十二分后悔起来。连带想到去年,有一回,她跑到铺子里来,大大地同他闹了一场,往他身上浇了盆冷水。那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要娶她的——这样一个泼辣厉害的女人,尽管一张脸生得妖媚,但能因此于他带来什么好处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倒还使他有一点点动心。他想着,将来孩子生出来,若是个男孩,他就想个法子,把儿子哄过来。然而无论如何不会要想讨她做老婆。谁想到次日早上,李老爷使了账房来,他坐在铺子里同先生算那几个钱,忽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婆子讨水喝。他心地倒也不坏,叫伙计带那婆子到后院去。
这个月下来,账面上又是亏损,他心烦意乱,见那婆子拿个瓢儿在水缸里舀了一回,举在嘴边,灌下肚去。杜若看这婆子笑得古怪得很,不觉凑上前去看了两眼,见她两颊吃得红红。婆子道:“老板,谢你好心。”杜若只闻见她嘴里喷出来浓浓的酒气。婆子又道:“老板,我吃你两瓢,自要回你两瓢,你拿个盆来。”那伙计在一边也是听得一愣一愣,听见杜若叫他快去,才回过神来,不一会儿拿了昨天绿萍泼过的面盆,递给那婆子。婆子从缸里舀了两瓢,分别都拿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嗅,倒在盆里,有小半盆,端到杜若面前。杜若接过来闻,竟然一阵酒香,不觉目眩神迷。杜若是顶好酒的一个人,如今见到这个婆子居然把缸里的清水生生得变做美酒,只把她当做是天上吊下来的一个神仙,一口一个仙姑地叫上了。把那婆子请到楼上,奉上好茶招待,央及她再多舀几瓢,那婆子却道:“我只吃了你两瓢,因此回报给你。再多了我这肚子也装不下。”杜若道:“那莫你就在我这里,每天我管你吃管你喝,如何?”婆子摇摇头道:“你要我只呆在你这里,我是呆不下去的。我吃了你的茶,就再附赠一卦,当做报答吧!”杜若道:“那样也好。”于是拿了纸笔,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给那婆子瞧。婆子看过,道:“你一生平顺,只是命里缺金,因此财不能亲近你。”杜若急道:“那怎么办才好呢?”见这位神仙只是端坐着闭眼沉思,再不说下去了,杜若便下楼从抽屉里拿了几块钱,一狠心都献给了这位仙姑。婆子收了钱道:“看你心诚,我也就不瞒你说!你需得找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命里多金,她能填补你这空缺。”杜若道:“这位贵人在哪里?”婆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杜若急得抓耳挠腮,瞥见仙姑盯住他的手不放,便咬咬牙,把手上的一个玉扳指脱下,给了她。婆子这才悄声道:“你的这位贵人,现下就在这南安府。她右眉间应有一粒富贵痣。而且,你需与她结合,使他为你生子。孩子落地之日,便是你时来运转之时。”
杜若想来想去,想到绿萍。依稀记得她眉间是有颗痣,然而是左眉或是右眉,却不能确认。她是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命里多金”,还是自己的贵人呢?
婆子似乎看出他的疑虑,笑道:“老板,我告诉你这些,已然泄露了天机,恐怕是要折寿的。你若不信,权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此别过。”说着,拱了一拱手,径自下楼而去。
他思前想后,到底还是信了那婆子的话。没两天,就把绿萍请到了那成衣铺的楼上。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要摆脱这样穷困的境地,只是一连几个月,生意依旧没有起色,因为多了两张嘴巴吃饭,他连买酒的钱也剩不下了。最意外的是,起先绿萍对他是百依百顺,像伺候少爷一样地伺候他。可没多久便换了一个人似的,同他分了床睡,把他身上的钱统统收缴起来,一分一厘也不放过,每月只给他一块钱零花。她解雇了铺子里两个伙计中的一个,只留下张回,又叫人写了招佣人的启示在街巷里面张贴,要招一个老妈子来伺候她,除此以外,还限制他吃酒。他只要偏了她的意,她就要闹。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忍让,总拿“等孩子出生便时来运转”那样的话来安慰自己。渐渐的,他竟成了她的傀儡似的。直至现在,她一发不可收拾,简直猖狂到了极致了。
他后来想通了,那婆子分明就是个变戏法的江湖骗子,也怪他自己头脑一热信了那婆子的话,请来这么一个母老虎。那真是一个大大的失足。
然而他心里还是揣着半分期盼。
掌灯时分,天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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