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只见香笙提着食盒火急火燎得跑了来,绿萍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脸上干干的,却并没有泪痕。这才发现天阴下了,自己在池边已坐了半日。香笙于浅浅的夜色中看见她的样子,耷拉着眉毛,黄黄的一张脸,五官兑成一个大大的“愁”字。四下无人,香笙腾出一只手,拉了她道:“我找你好大一圈,原来你在这里。这池边上露重,我们亭子里说。”绿萍木愣愣的,便跟了她走。香笙放下篮子,又四周看了看,向她说道:“姑妈使我往苏太太那面送东西,我偷跑过来的。手上事多,我长话短说——你快逃吧!”绿萍本来已知道一二,听见香笙的话,仿佛之前的担心终于得到证实似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她问:“为什么要逃?”香笙不敢望她,话也不知该怎样讲,只是轻描淡写道:“姑妈要将你许配人家了!”绿萍道:“唔,那不是好事么?我也到了这个岁数了。太太肯为我做主,我不该感激她么?”她这样说,是存心要气一气自己,也臊一臊香笙,更多的,仿佛隔空给了太太一个巴掌,自己心里面感到莫名的畅快。可是香笙激动地说:“你不能嫁给他!”绿萍道:“嫁给’他’?那是谁,你知道?”香笙纠结而痛苦地说:“我这样对你讲吧,姑妈要把你给谭屋那面一个二流子。那个人坏得很,把家当都赌光了,又染上抽大烟。他前面那个老婆,就是因为受不了,跟着一个唱戏的男人跑了!绿萍,你嫁了她,等于跳进了火盆呀!”绿萍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平静地问道:“太太为什么要把我许给这样坏的一个人呢?”香笙忽然哆嗦着哭了起来:“绿萍,姑妈是有苦衷的。她是不得已,你可不能恨她。”绿萍冷笑说:“你叫我跑,我跑了,她就没有苦衷了吗。”香笙急道:“这事一时半刻说不清,你跑了,自然会有别的法子。我得走了。你趁现在,赶紧收拾收拾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她提起食盒,走了两步,又回身叮嘱:“我同你说这些话,可别叫人知道了!”绿萍向她递过去手帕,示意她揩揩脸颊上面的泪痕。
三日之后,正是七月十三。这天天光微亮,厨娘才刚刚起床,绿萍一夜未眠,方入梦境,忽听见敲门声,却是霜儿捧着四四方方一个挑线黄花锦缎裹的扁盒站在门外,甜甜叫道:“绿萍,你大喜呀!”绿萍连连打着哈欠道:“这早的,平白骚攘我做什么?”霜儿道:“今天太太回乡祭祖,点名要你陪侍,还使我送了这老些东西来。我猜呀——你好事近了。”说着自顾自走进屋里,将那锦盒放在床头,又道:“太太想得周到,连新衣裳也给你准备好了,紧着点,快换上吧。”绿萍走过去,将盒子打开,是一副珍珠头面,底下枕着一条银条香云纱裤,一套浅青缎子衫儿,摸上去清凉滑嫩,拿起来展开空中看了看,只见无一点儿皱褶,轻飘飘的厉害。霜儿也上前摸了两道,嘴里啧啧道:“我敢说没有谁家的太太比我家太太更可心儿了,上回我看苏太太家好多矿太太穿着香云纱的衣裳,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件,哪怕只穿一天也好。到底没你这样的福气……”绿萍不等她说完,掐断她的话头道:“太太可还说什么没有?”霜儿道:“还让你好好妆扮妆扮。”绿萍将空锦盒送到霜儿手里,催她快走。临出门前,霜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忽得塞了给她,话也不说转头便走了。绿萍打开,见是一只嵌了金花的钿子,看上去有些旧了,戴在头上,倒好看。以为是太太使霜儿一并送的,便收下了。这边从床下翻出一双旧鞋,干布擦净了,换上衣裤,梳起一条长辫子,贴了头花,项前戴一串细细的银链子,下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碧绿栀子花链坠——是杜二爷私底下送她的,一直也没舍得戴过。一切准备齐当,她故意在房里延挨半晌,听到隔壁大少爷房里有了动静,便照例赶去服侍。这边打了一盆温水端进屋内侍奉崇文洗漱的当儿,有意无意地悄悄垂泪。崇文已长成一个大个子少年,才洗了脸抬头,听见绿萍饮泣,忙俯身去看他,见她今日格外打扮得乔模乔样,心里更是奇怪,扶她在床前坐下,道:“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今天不对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妈又打你了?”绿萍只是摇头,哭花了一张脸。崇文急了,道:“谁欺负你了,你倒是和我说呀。你再不说,我可要找我娘说了啊。”绿萍忙道:“这事不能怪谁…谁也没有欺负我,是我的命不好。”崇文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命不好呢?哦,是不是累你服侍我了,肯定是这样的。我早对娘说过,我大了,不用丫头服侍了。”绿萍睁大了一双眼睛道:“是了,少爷不要我了,难怪太太要打发我出去呢。”崇文急道:“谁说我不要你了!咳,你现在正当年纪,可以找一个好人家,我要是绊着你,你肯吗?”绿萍道:“怎样不肯,绿萍愿意服侍少爷一辈子的。可惜绿萍命不好,太太厌我憎我……”崇文道:“这话是怎么说来?”绿萍说到痛处,泣不成声,“太太要……把我…送给一个…二流子家。”崇文惊道:“这不可能,我不信,我去问问我娘!”说着便要夺门而出。绿萍忙捉住他的手,哀求道:“没用的,你去问她,她在你面前怎会承认呢?她把我带出去,就不会再带回来了……”崇文急得抓耳挠腮,问道:“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快跑吧,我这还有些钱。”绿萍道:“我没着没落的,一个姑娘家能逃去哪儿呢?要是落到人贩子手上…要是落到山匪手里…不是更惨么!”“那…那…难道你宁肯…”绿萍道:“大少爷,我们主仆一场,也是缘分。大少爷一直对绿萍很好,保护我心疼我,绿萍一直记在心里。绿萍只求少爷安好,绿萍怎样都值了。”崇文也红了眼睛,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想到今后的日子忽觉色彩全无,心情烦闷到极点,抽过绿萍手里的帕子给她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抹了两抹。楼下霜儿催促声响起:“绿萍,好了没有,太太已经出门了,大家伙都在等你呢!”绿萍回道:“就来——”崇文忽然捉紧绿萍的手道:“不行,你不能去。”绿萍道:“大少爷,哭什么!”她揩净眼泪,往盆子里拧了毛巾,给他擦了把脸。接着便拉了他走到窗台边,推开窗子,指着窗外几株桂花道:“你瞧,桂花开了,往年这个时候,少爷该闹着我做桂花冰片糕了。”
绿萍匆匆赶到,门前两辆马车早已准备停当,香笙抱着凤姑已经上了后边小车内,太太坐在前边大车子里。李太太听见绿萍来了,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瞧见绿萍穿着新衣裤,粉脸盈腮,比平常更美几分。正要起轿,忽见她脚上原来踏着一双大号旧鞋,忙向她道:“你上面穿得熨帖,下面为什么穿这样一双鞋?去换一双好
-->>(第1/4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