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
“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我盯着他的侧脸走了神,那双深褐色眼瞳写着纯粹与认真,此刻一阵风吹来,泛黄书页在他指尖下轻微翻卷。或是久不见回音,他侧头疑惑望我,光线有点暗淡,勾勒出一个略显沧桑的剪影,又朦胧了他往常的棱角,显露出时光摧残后一抹奇异的温柔。
“爷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昔瑶怎么找都找不到你,那该怎么办。”
他愣了愣,我能看到他的眼底划过哀伤。
沉默片刻,他叹了口气,眼光重新垂落到书卷上,“那昔瑶就多背几遍《女训》,爷爷就回来了。”
幼小的我皱着眉,偏头思索着这句话的真假。
以后的以后,每当思念涌上心头,我都不敢轻易尝试这个方法。
我怕不灵验。
我怕他永远都不会回来。
“你个臭丫头,”虽是嗔责,却见他唇角挂笑,“你不好好跟着爷爷背书,反而还在心里诅咒爷爷。”
“我没有。”我反驳道。
“你刚才可有好好背?”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我一板一眼地将他方才所授一字不落地复述,他这才作罢,笑着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诶,真是我的好丫头!”
“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
“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
我一边跟着他背诵,一边瞧着他专心的模样。
我想爷爷在朝堂之上,也定是慷慨风流,懂大局、识时务,出言威震四方,言辞若磐石不容撼动。
我想大丈夫能伸能屈,说得便是爷爷这样的人吧。伸则权霸朝野,屈能哄得孩童笑乐、能静心品读《女则》。
无形中,我对他敬佩再多一分。
我们就像这般,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几个时辰。
我时常调皮,在他还没开口前便凑上去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本以为他会哑口无言,但他依旧过目不忘,流利地接连说出好几句。待我惊讶地松开手,他眯着眼睛适应光线,而后便会得意地望着我,仿佛在说,“这点小事,还想难住你爷爷?”
我时常打岔,通常在他说完一句后问些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大臣上朝的时候都要戴一顶‘红帽子’”、“为什么牛轧糖放时间长了会发酸”、“是不是所有维族姑娘都像奶奶一样会作霓裳舞”。爷爷偶尔会蹙眉,经过深思熟虑后作答,不过更多时候,小技俩被他识破,“问那么多作甚?”
我时常会发呆,自己悄悄地想,如果一生就这样度过,那该有多好。
《女则》背完,用爷爷的话说“是骡子是马,那得牵出来溜溜”。他把我抱到额娘面前,额娘正跟奶奶一同缝着冬日里的帽子。
爷爷将书卷递给额娘,额娘半信半疑地接过书卷,似乎不信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章全部背下来。这通常要耗费好几个上午。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
糟了,我似是卡壳了,“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
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明明刚才还记得,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便忘了?
“嗯...愚者谓之丑...”我来来回回念叨了好几遍,却始终想不起来后面一句究竟应该接什么。
直到我看见站在一旁的爷爷,他趁额娘不注意,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他是在提示我!
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嗯...胸...”
额娘看我总时不时瞄着爷爷,警觉地扭头去瞧,还好爷爷反应够快,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一旁。
见额娘收了审视眼光,爷爷似是比方才更加着急,两只手不停指着自己的左心房,嘴型让我看了,像是再说“西”。
西...心?
我恍然大悟,“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
爷爷见我领悟,这才喉结暗滚,松了口气。
奶奶似是早就看穿我俩的小把戏,但她并没有戳破,只是盯着手中绣样温笑着摇了摇头。
背完《女训》,算是过了考验,我兴奋地跑跳到爷爷怀里,因为他温热的怀抱,对我来说,已是最大的奖励。
爷爷得意地抱着我在额娘和奶奶面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他甚至比几年前立了军功还要高兴。
渐渐的,他让我明白,我并不是什么爱新觉罗家的废物。
我是他的骄傲。
那一年,我七岁,他四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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