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太也看着她。
他被打的哇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喊:“亲娘,亲娘!”
太太的脸青了。
她叫寿姨娘:“婊/子!”她手指着外面的雪地:“婊/子的儿子!”
于是寿姨娘带着略微的轻松,带着他,头也不回地跪回了雪地上。
那雪地真冷啊,他冷得浑身抖。渐渐地,冷得麻木了,热度不知道从哪里升了起来。
只是那热度越升,头便越昏昏沉沉的......
寿玉楼睁开了眼睛。
这行宫的地下牢房的稻草早就臭了。腐了。
他抚摸着发热的额头,强撑着发昏的头,扶着墙站了起来。
怎么会梦到这时候的事呢?
牢门前忽地挤着一张女人的脸,满是仇,满是怨,他一怔,凝神定睛,才看清,这是叶修文的妻,王氏。
她望着寿玉楼,咯咯直笑:“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郎君与你自启蒙的时候,就认识了,你都狠得下这个心!”
寿玉楼没有说话。
她还在兀自笑着,笑着笑着高声尖叫起来,恶毒地诅咒:“你这个婊/子的儿子!你是谁的种啊?你娘谁没睡过?你爹睡她,你嫡母睡她,你爹在朝廷之上爬得那么快,是不是因为大半个朝廷都睡过你娘啊?”
她咯咯地笑:“说不定你还是个皇子呢?”
看守地牢的一个义军军官走过来,连拖带拉地,把她劝走了,又折回来,压低声音:“寿先生......她疯了,您不要在意她。您,您还要点什么?我能的,我都......给弄来。
这个军官有点眼熟,又叫他寿先生,大概,是曾经他办的识字学堂里读书过。
寿玉楼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他说:“我只要纸、笔。”顿了一顿,“你是姓孟?我还记得你......”
“对!对对!”年轻军官有些不好意思,“您居然还记得我......”
“我教过的学生,我都记得。”寿玉楼的声音渺远了许多,忽然带了几分温情:“倘若你还记得我教过你几个字,就帮我一个忙吧。帮我把写完的信,带去给......给鸿飞。放心,不是什么机密东西,只是关于我平生的一些著作的托付而已,你不放心,也可以先看过。”
军官霎时有些难过:“我怎会不放心?您......您,您不该在这里的,我其实不相信的,我们不少兄弟姊妹都不相信的......”他语无伦次,半晌,才擦了擦眼角:“您放心!信我一定带到!”
地牢里又安静了。
从铁窗里射进阳光,照在那案板上,寿玉楼提起笔,神思倦倦。启蒙?哦,启蒙。他是启蒙的时候遇见的叶修文......
那启蒙是什么时候呢......昏昏沉沉的,终于熬不住了,趴在了案板上......
他启蒙的时候是七岁。
哥哥们骂他,叫他“婊/子的孽种”。
寿姨娘虽然生了他,却很少总是待在佛堂子里。很少亲热他。
程继灵长到这么大,只在后院里关着,从来没有见过爹。
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回去发起高烧。
他才第一次知道生命里还有个父亲——烧好之后,遥远到仿佛在云端的父亲,叫小厮带来了一个消息,说要他进学去。
一个仆人正在搬动他的东西,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七郎你要进学了。
那天去下学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他竟然看见寿姨娘站在门口。甚至极其难得的把他拉在身边,带着难得的轻松。
那天雪下的特别大,她拉着他走过游廊,穿过花园,花园里有粘着雪的梅花,遒劲的枝干,红色的梅,洁白的雪。
寿姨娘折了一支梅花,簪在他头上。
他叫了一声“娘”。寿姨娘睁大眼睛,瞪着他,半晌,笑了。
“姨娘,姨娘。”她说,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该这么叫。记住,太太是你亲娘,亲娘。”
她的吐息如云。
他永远记得她摘花的时候,衣袂飘飘,纱衣被夹着雪的风呼呼吹起,显露她过分纤瘦,过分妩媚的腰肢。
霎那似汉赋里说的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一个雪夜,她从京城的佛塔上跳下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衣袂飘飘。
临死前,她说:“我的罪孽赎清了。”
从此,他就住在了后宅中太太正院的附近。归太太教养了。
后宅永远是那样的——阴郁潮湿的老房子里,奢华的家具也总是带着粘腻的触感,阳光再猛烈,也照不进长廊深深。
一重又一重的帷幕后面,烟雾缭绕里,捻着佛珠,抖着烟枪,躺在榻上的太太,永远挂着瓷一样不变的和蔼笑脸。
阴影里,那些姨娘们,仿佛是依赖着大蜘蛛的寄生虫,总是挤成一堆,窥窥笑笑,缩在一边的,只待太太一高兴,叫道:“翠钿、红艳,过来!”就悉悉索索地爬出来,驯服地听从指挥,等待残余的羹饭。
即使再鲜亮的颜色,仍旧一切都是蒙着枯灰的。
只有进进出出的他的庶兄弟们,年少的面容,鲜嫩的肌肤和健壮的体格,能为这阴冷潮湿里带来一点火气,一些青春生命的热度。
但是他们常年酒色财气——有时候,他的哥哥们不过十几岁,就已经松弛了——族学不过是日常去点卯而已,不光是眼角下酒色过度的青色,脚步的虚浮,只会谈论玩乐,也是青春早早就去了的那样从内而出的松弛。
这些人的青春,来乃天赐,挥霍之下,便如朝露,还要被阴暗的大宅子再吸去,在姨娘们和太太的挤眉弄眼里——也就没几分热度了。
程继灵不太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被记在了太太的名下。
太太却再也没有像那一年那样,留他在屋子里吃点心喝茶。屋里的那个男孩子用的尿壶,也再没有教他用过。
别的兄弟吃喝玩乐,这些吃喝玩乐。太太也从来不会提供给他。如果有谁多和他说半句读书之外的话,第二天就能被太太打断腿。
一次,他族学内的一次考试,得了个头名。太太叫程继灵过去,除了打量他的容貌,就是问:可进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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