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北镇抚司众人,都不相信这位时常脸色和气的大人是能够大刀阔斧破开扬州局面的人物,只是差着位阶,作为顶头上司的吴千户都没发话,他们哪里有胆子去发牢骚?甚至一些下人都觉得他这位传说中的王家雏凤名不符实,做事温吞如水,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要向他们请教,跟随在王鸿身边始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也就只有一位从京城王家带来的不起眼家仆罢了。
脸色有些阴郁深沉的吴千户望着屋顶,而王鸿则笑眯眯扒着饭,若是送菜的小二不小心闯入屋内,一定会奇怪这其中氛围,王鸿在桌上一连摆上十几颗铜板,接着掀掉第一颗铜板,说道,“郑东川,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经历,从七品。”
语气加重道,“无名小卒。”
再掀掉下一颗铜板道,“鲁先达,转运盐使司知事。”
再道,“更是无名小卒。”
掀掉了两颗铜板,王鸿在其余铜板上点了点,再没动手,看到桌上不起眼的一小碟花生米,端过来放在之前掀掉的两颗铜板的位置,一次呼吸之后,将这一小碟花生米倒入自己饭碗中,将碟子扔到一旁,就仿佛掀掉那两颗铜板一般。
扒着花生米就饭的王鸿脸上露出一分复杂笑意,“这次好歹不再是个无名小卒,赵丰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副使,政绩中等,小有才名,从五品,这个品级已经不低,只可惜这赵丰城的出身低微,摆明了在扬州毫无根基。”
若是对这扬州官场一知半解的人来听,只能是听个云里雾里,然而坐在对面的吴千户胸口起伏,显然心中波涛汹涌。
在这饭桌上王鸿谈起这几个名字,云淡风轻,但若是在知情人二中,又何亚于晴天霹雳?因为今日只是将名字娓娓道来,在扬州官场上,明日就是风雷骤至,暴雨倾盆,这正是春花烂漫的扬州啊,不知会有几人一朝失势,几人家破人亡,几人锒铛入狱,几人在阴暗不知天日的地牢中腐朽成鬼?
至少眼前必然将有三颗人头滚落。
然而这不够,远远不够,哪怕最是性情乖觉做事不可以常理踱之的吴千户都替桌子对面这位算是半个知己的王家雏凤感到可悲可怜,任谁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布局半年有余,只得这么几条小鱼小虾入瓮都觉得荒唐,这几个无名小卒鬼迷心窍之下都能遥控千里之外犯下惊天的私盐大案,将曹久这条扬州坐地龙置于何处了?这可不是偷得三五千两的小打小闹,几年之内江浙一地流出百万石盐,回流而来的就是近百万两银,这可是整个大兴王朝三个月的赋税!足以撑起数个钟鸣鼎食的豪族百年无金钱之虞!
而只是官场上这几个无权无名的小人物身死,这代价不是轻,而是太轻了,只需要几日就会风平浪静,在整个扬州惊起的风波,甚至还不如江湖上哪位采花大盗掳走了扬州谁家待字闺中的小闺女。
吴千户手上青筋毕露,这一拳最终也没敲在桌上。
他站在窗前,一手扶着绣春刀道,“我们输了。”
或者说在几日前一纸召回的诏书传来时他们已经输了,在面对这处整个大兴王朝都数一数二的扬州繁华地,在这天下真正一言定人生死的人物都选择了妥协,他们两个站在风口浪尖的小人物,所谓的锦衣卫千户,所谓的监察御史,何其无力,何其卑微?
身后王鸿声音忽而传来,这位比吴千户年长上几岁总是以老哥哥自称的和气好人不知为何问道,“千户,你觉得什么是圣意?”
吴千户不明所以。
王鸿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若是当今天子想要妥协,就不会需要我来做这个巡盐御史,也不会需要你这锦衣卫千户亲赴扬州!即使是要敲打曹久这老匹夫,也用不着如此假戏真做。”
王鸿斩钉截铁。
“我们来了就是圣意,这就是当今天子的意思。”
王鸿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晃了晃食指,脸上露出复杂笑意,喃喃道,“当今天下我们可以小瞧任何人,却不能小瞧能坐上龙椅的这位啊。”
王鸿意有所指。
吴千户一时想起那些个说当今天子如何踩着父兄亲族的尸骨爬上龙椅的流言蜚语。
而身后的王鸿,则轻点着一个个铜板一盘盘下酒菜,说出一个个名姓,或是名动一方,或是不为人知,有官场上长袖善舞的忠臣或奸佞,王秉冯保一流的家臣家将也没有放过。
于无声处听惊雷。
震耳欲聋。
这些人盘根错节在一起,足以织就扬州这张无形的大网。
最后剩下一盘肥腻红烧肉,王鸿没说是谁,只是端详了半响,仿佛食欲大动,搓着手指头微微一笑道,“任你再是油腻,可老夫,向来有个好胃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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