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越来越老了,她的“三寸金莲”——那曾经令杜家庄的男人们为之侧目的,像一双小鸟一样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已经不堪岁月的重负,在笨重的身体下,扭曲变形得像两个不小心被踩扁了的熟地瓜,一走路就钻心地疼。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无论遭受生活多少无情的折磨,都不曾眨一下眼睛。她说,她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苦难和悲伤掉过眼泪,即使在她四十二岁失去她的丈夫时,她也只是把眼泪就着星光往肚子里咽。唯一的例外是二十年前她的母亲去世的时候。
然而,她老了,却变得脆弱了,总是泪眼浑浊,因为她成了她的小儿子的出气筒了。小凤是五叔的宝贝,自从有了这个宝贝,五叔更是三天两头地数落奶奶,就像教训小孩子。
奶奶整日出出进进地忙碌着,心事重重,嘴里念念有词,步履蹒跚。她再也坚强不起来,越来越爱流泪了。
是不是人老了眼泪就没有价值了呢?
由于跑得太急,弟弟在胡同口绊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我赶忙去拉他,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怕奶奶和四叔听见,说:“来,我背你。”
我卯足了劲要站起身时,手一溜,弟弟仰面掉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弟弟一天天长大,我已经背不动他了。
他的头皮被小石头磕破了,渗出了血丝。我吓坏了,把他连拖带拽,往家赶。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揽着弟弟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弟弟哭睡着了,我还在掉眼泪。
我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就开始烧水、做猪食、煮小米饭。
天黑下来了,爸爸妈妈还没有放工回来。星星都在天幕上眨眼睛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不安极了,过一会儿就跑进屋里看看睡在床上的弟弟,太好了,弟弟还喘气呢!过一会儿,又跑去看看,太好了,弟弟还活着呢!
我非常恨自己,觉得太对不起弟弟了,决心以后对他更好一点。
像烧水、做猪食、煮小米饭这些活我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可有时还是会失手,这样母亲晚上下地回来就免不了要骂我。
有一次我就把小米饭做糊了。
一般都是母亲把要下锅的米量好了,事先给我放在做饭棚子里。那天也许是母亲没来得及,就把一簸箕米都放在棚里了。
水开了,我感觉小米的量不大对劲儿,可还是统统下到锅里。结果可想而知,米越来越稠,我就不断地加水。锅里满得溢出来,再也加不上水了,可还是黏乎乎的。
最后,糊了!
我吓坏了!
母亲照例是顶着一头的夜幕、疲倦和怨怒回家来的。果然,那锅黏糊糊的东西立刻就引爆了她的炸药桶,她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朝我打下来。她拽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锅里按,说让我都吃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弟弟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打在母亲的腿上。母亲被打疼了,恼羞成怒,回过身要打弟弟。我一下抱住母亲的腿,让弟弟快跑。弟弟跑了,我还死命抱住母亲的腿不放,任由她打骂。
这个晚上,我只是流泪,泪珠不停地无声地滚落。
父亲安慰我,让我吃饭。我坐下来,接过筷子,也想不哭,想好好地吃饭,可是眼泪止不住,好像有数不尽的眼泪排着队赶着出来似的,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哽咽,最终也吃不成饭。
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早上起来,我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像小灯泡。我没有吃饭就向学校走去。母亲拿了煎饼追出来,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的母亲齐秀娥曾经是全公社有名的美人。据说,当年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笑容,她那星星一样闪光的眼睛和珠玑般的牙齿会使每一个男人丢魂落魄。
一听到“齐秀娥”这个名字,你一定会立刻联想到娇滴滴的林黛玉。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与我母亲挂上钩的,我只能说,它绝不是她本人的写照。要是非在大观园里头挑一个角色不可,那我母亲宁愿是王熙凤。这么说吧,无论在哪个年代,我母亲都绝不会和林黛玉沾边。
要是生在金戈铁马的古代,她一定是斩断机杼,毅然替父从军的花木兰;若生在时髦的当下,她必定是“压”(力压)了这个又“压”那个的范冰冰似的“女汉子”;而在她那个激情四射的年代,她是民兵排长,兼著名“铁姑娘”。
在邢家公社的民兵打靶场上,她枪打一口气,百发百中。冬天的深夜,她和男人一样在没膝的积雪里摸爬滚打,拉练几十公里。回到家时,腿冻得连炕都爬不上去了。
在公社会战的工地上,无论手提、肩挑还是车推,她样样不让须眉。她跟男人平干,男人一天能推十车,她就绝不会只推九车。
还有,当年那打夯的号子谁人能领?只有我母亲齐秀娥。她看见什么说什么,现场发挥,张口就来。在她铿锵有力的领号声里,男人的力量、汗水和附和声使那个年代的山川都为之震颤。
追她的男人排成了队,能编成一个加强连。周围十里八乡,有多少男人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有多少追求者为她茶饭不思,要死要活。可她都不为所动。
他们一个个根红苗正,她对他们正眼也不瞧,却偏偏看上了“黑五类”,地主家的“狗崽子”杜明(我的准父亲)。在她的心里,所有的男人与杜明比起来,草芥而已。
第一眼看见他,她就立刻眼波流转,面如桃花。
当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为了阻止这门婚事,救自己的女儿于水火之中,躺在床上闹绝食的时候,她做出了更加有力的反击,直接拿着绳子栓到房梁上,要上吊。
我姥姥只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不后悔?”她问。
她被爱情鼓舞着,义无反顾地说:“不后悔,是刀山我也上了!”
然而,当生活褪去了爱情的玫瑰色,只剩下实实在在的锅碗瓢盆时,她终于明白了我姥姥的话:爱情不当饭吃。
在生产队里,从队长到社员可以随便地欺负这个家庭,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挣的是最少的工分。
收获的时候,人家分的玉米棒子和地瓜干一垛一垛的,而她家的用个提篮就能挎回家。
少锅之上,缺锅底下,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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