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低着头不出声,李光头便有些担忧。他的少爷素来都象只猴子一样,能安静地坐足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是极少见的了,更何况这一盏茶的时间里还没有说话——难道真的是因为月明楼的小倌太漂亮,把自己给气着了?!
李光头还不知道自家少爷解手回来的路上惨遭调戏的事。他琢磨不出封焕的心思。平时看惯了他没心没肺的样子,突然间在这样的场合里换成了一脸的沉思,李光头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惊悚来得确切。
“少爷?”李光头开始担心了:“你不舒服了?”
封焕把半块没有吃完的点心扔回了盘子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池塘中已经空无一人的凉轩。凉轩里只有两个下人正在忙着收拾,烛光半明半暗,照着满桌的杯盘狼藉。有些无端地就有些意兴阑珊。
“走吧,”他率先站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还真是有点好奇乔太尉和秋帅会有什么事要商议……跑到这里来,明显是要掩人耳目嘛。”
李光头没有出声——他的少爷居然能想到这一点,这已经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了。这两个女人一文一武,都是天子脚下的重臣,李光头也很好奇她们俩凑在一起会掀起什么样的大风浪——毕竟光是这两人的身份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刚想到这里,就听封焕喃喃自语:“这个色胚,还握着人家的下巴……幸亏我的名字够恶心……表演得也够恶心……”她的手指有点凉,指腹间发硬的茧子轻轻摩擦着他的下巴时,会让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
嗯?够恶心?李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少爷你说什么?”
封焕瞥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安京的人丁醯这位秋帅如何如何,我看也不过如此。见了漂亮的小倌还不是一样露出色迷迷的嘴脸?”而且还是刚解手出来,手还没洗的小倌……
李光头仔细地回忆刚才所看到的情形。
“不太象,”李光头伸手去摸光头,按在了脑袋上才想起自己还顶着一头乱发,忙又把手放了下来:“我怎么觉得……好象是给他上药呢?别是那孩子挨打了吧?”
封焕跟他说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也不想跟他揭穿。斜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光头哥,你别是看人家小倌长得漂亮,动了凡心了吧?”
李光头瞪了他一眼。瞪完了才想到这才是封少爷最最正常的样子:没心没肺、吊儿郎当……至于刚才那片刻的沉思,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了。
回到客栈,封焕胡乱洗了洗就睡下了。
折腾了一整天,原以为挨着枕头就能睡着的,可是不知怎么翻来翻去的,人反而越来越清醒。睁着眼望着灰蒙蒙的帐顶,只觉得有些莫名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涌上了心头——又是那种完全没有头绪的心烦意乱,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睡在意识之下,而他却无法触及。
似睡非睡之间,那个纠缠他数年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
象以往每一次的出现一样,他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一双赤脚,脚下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他的布鞋就放在身边,鞋边微微有些洇湿了。那是一双很普通的布鞋,青灰色的粗布,帮口衮着一道深色的宽边。鞋面已经有些破损,还沾着一些模糊的污渍。
在梦里,他知道那是他的鞋——可是封焕却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没有穿过那么寒酸的鞋子。还有他身上的衣裤,也都是粗布衣服。不但寒酸,而且还散发着渔村特有的腥咸的味道。
在他的面前,是平缓地延伸下去的海滩。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海。白色的浪花扑上来,又哗啦啦地退了回去。周而复始地描摹着同样的节奏。恬静,却也寂寞。
不远处,一个少女踏着浪花,步履轻盈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和他一样挽着裤脚,赤着双足。不同的是,她的腰畔佩着一把和她纤秀的身材完全不相配的宽刀。
他抬头看着她的时候,一片炽烈的光线晃花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楚她的脸。
似乎每一次梦里的邂逅,她的脸都隐藏在这一片刺眼的光线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看清楚。可是他的心却奇怪地越跳越快,几乎令他全身都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轻手轻脚地掀起了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上是一道一道的鞭痕,有的地方已经抽破了,血肉模糊。更多的地方则是泛着青紫的淤痕,肿胀不堪。
少女解下水袋,轻手轻脚地冲洗他的伤口。水是温热的,顺着封焕的手臂一直暖到了他的心里去。他感觉不到疼痛,却有奇怪的温柔弥漫在心头。他的手指轻轻拂动少女的额发,少女抬起头,嫣然一笑。他看不清她的笑容,可是他就是知道她笑了。她微笑的时候总是抿着嘴唇,微微弯起的唇角透着羞涩,吻上去的时候却比蜜糖还要甜美。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盒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的手臂上。她的手指修长,指腹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并不柔软。可是那轻浅的粗糙每一次划过自己的皮肤,都会在他的心里激起异样的悸动。他冲动地俯身过去,吻住了她的额角,那里有一处指甲般大小的疤痕,弯弯的,象一枚小小的月牙。就隐藏在发际线的后面。他的吻每一次都由那小小的疤痕开始,然后沿着她的眉,她的鼻尖,一直绵延到她柔软的嘴唇。一下一下轻轻地触碰她,她的嘴唇微微有点凉,却柔软得不可思议。细碎的轻吻因为她温柔地回应而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唇舌间热烈的纠缠,由身体的深处渐渐窜起的火焰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丝清醒都燃烧殆尽……
封焕睁开眼的时候,眼角还残留着一抹水渍。
他茫然地望着帐顶的一片迷蒙晨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遗忘了什么。或者,那些破碎的画面只是他前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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