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有一道窄窄的铁门。铁门旁边的墙柱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写厂名。白底黑字,并不显眼。进了厂门,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也像厂牌一样小气。再进了厂房,神情才会一振。厂房由几个1日仓库改装而成,大,而且空阔。仓库和仓库之间,有一道矮而阔的门相通。仓库很高,墙壁上早先写下的标语,一字一字大如扮桶,早巳斑驳,却依稀可辨。写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标语下面东一台西一台戳着各种机器。每台机器周围都有人在默默地忙碌。工厂四周围了一道砖墙,也没有刷石灰。现着支支棱棱呲牙裂嘴的墙缝。常常有人傍在围墙边撒尿。
工厂后头,是一片菜地,分作一畦一畦的,春天种白菜,夏天种青瓜,冬天种小麦。刮西北风的天气,常常有一阵一阵猪牛粪的气味飘进来,在车间里回荡。
菜地中间,长了一棵酸枣树,很孤寂,很落寞。工厂一办起来,酸枣树就长在那里了。几年过去,没见它长高过。就是那样不汤不水疏疏朗朗峥峥嵘嵘地骨立着。
张滚的办公室在进大门左边的三楼。这是全厂的最高点。张滚到办公室的时候,总会在窗户后面站一站,发一阵呆。他总是想不明白,那样广阔的田野里,怎么就只长了一棵酸枣树。那棵酸枣树还总长不大。
张滚不经常回厂。厂里的一应事务,他都交给顺女打理。厂子是他的,他自然是总经理。他早先是税管所的税务员,学的财务,辞职出来开了这家印刷厂,其实对印刷业务是不在行的。他就请了懂印刷的顺女过来帮忙打理。他给了顺女一个衔头:总经理助理。另外还给了顺女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两个人分工明确,他跑外,顺女主内。外头的事情也够多,够繁杂。工商、税务、银行、市政府、村委会、派出所、出版局、出版社、杂志社、书商、书店、纸张公司。他常常三五天不到厂里来打个转身。他在外头联系到了业务,一般都是打个电话,叫人过来取回去。像这样郑重其事地亲自把书稿交到顺女手里的情况,很少。
难怪顺女会惊奇地问一句:“这是什么书稿,这样重要?”
张滚笑嘻嘻地说:“很重要很重要。”
“有多重要?”
“因为那个书商是个女的。很漂亮。”
“有多漂亮?”
“反正比你漂亮。”
当面对一个二十多岁尚未婚嫁的姑娘说出这话,真是岂有此理。可是顺女同张滚合作几年,知道他向来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也自知貌不如人,也就随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并不特别气愤。
但她还是假装气恼地呸了一声:“嘁,反正在你眼里,什么人都比我漂亮。”话里好多幽怨。
说完,抱起书稿走了。
张滚也随后出门,到财务室站了站,问了问收支情况,再返回办公室时,门开着,沙发上坐了个人。
“咦,杨小依。”
杨小依皱了眉说:“你的厂子怎么选在这个鬼地方,好难找。”
张滚问她是怎么来的?
“骑车。我一路问起找过来的。’
“你哪里借的单车?”
“租车行租的。”
“骑什么单车。早知道你要来,我开车拐一下接你过来了。”
“我以后天天要来。你还能天天开车接我?”
“你天天要来?——你还不放心我?”
“放心。——也不放心。”
“女人就是女人。这点事都放不下心。”
“我当然放不下心。张老板,你也帮我想想,我跟人打了三年工,积了点钱,这是我自己为自己打工做的第一本书,全部家当都押在这上面了。就跟自己怀的第一个小孩一样,我能放手都交给别人去做么?”
“你打算每天这样骑车来?”
“不骑车来还能怎么样?”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呵,会要一个月两个月哩!”
“你意思是我吃不了这个苦?这个担心就是多余的。我既然出来做了,就是准备吃苦的。我没有权没有势,还想舒舒服服就赚钱,天底下哪里有那样的好事。我不作那样的指望。”
“好好,欢迎杨小依女士每天来厂里视察指导工作。”
“我不是来视察,我是来跟我的书的。你放心,我来了不会每天找你,我只到车间去。’
“那你什么时候去车间?”
“你现在就带我去。”
张滚忽然唱起来:“我呀多么多么高兴——”
他真的很高兴。
杨小依果然每天来印刷厂,清早到,傍晚了才走,像工人上下班一样守时。从旅馆到工厂,骑车要跑一个多钟头。一半路在城里,城里人多车多;一半路在郊区,土路加石头,坑坑洼洼;两头都不好走。她每天骑车都要跑出一身汗。她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矿泉水瓶子,清早出门时在旅馆里灌上大半瓶水。走在路上累了,就停下车,咕嘟咕嘟喝几口。下午返回,再在印刷厂灌小半瓶开水。来回路上,她总要停好几次,站一站,喝几口水。有时拐下大马路后,看看时间还早,就会跳下单车,推行一段。这时两边的菜地都长起来了,绿生生地十分旺盛。一条渠道,同路并行。清凌凌的渠水无声流动。天上的云、岸边的草、路上的行人,都把影子淡淡地倒映在水里,晃晃悠悠,漾漾荡荡,若有若无。清晨的风真是凉爽,悠悠地一阵一阵地贴身而过,一直爽到骨子里去了。杨小依慢慢地走。短短一段路,常常要走很久。到了工厂,把单车推进单车棚,便直奔排字房。排字房里很安静。四台电脑,各是各位,分装在四个角落。操作电脑打字的都是姑娘,都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稚气未脱,却一脸凝肃。眼睛瞟着一旁的书稿,十根手指在键盘上来来回回地敲打。这种敲打是快捷而无声的。偌大的排版房里,十分安静,只在翻动纸页时才有细微的声响。这种氛围也能感染人。杨小依一走进去,脚步立即放慢了。慢,而轻悄。她轻悄地走到电脑跟前,同打字员点点头,示意过了,便拿过样稿,站在一旁看。她这次做的书,内容有点偏,书名叫作:《通用万年历》。书里有很多表格,有很多符号,还有图案。稍不经意,就容易出差错。她所认识的那些做书的都很粗糙,弄得名声不大好。她不想那样。她知道要想把事情做得长久,必须一开始就要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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