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
然後我們兩個一人提著一袋士官長走下鐵軌,檢察官走過來問說:「都收乾淨了?」然後下了一個指令說:「打開讓我看看。」
老人看了我一眼,順從地打開他手上的那一袋,我則打開我的……
當塑膠袋一拉開的那一剎那,我只記得裡頭的顏色和撲鼻而來的溫度和氣味,之後一如電影的反白效果,只聽到檢察官說:「好,收起來!」之後完全沒有記憶。
回到駐地已經黃昏了,吉普車先放下我,然後直接開去火葬場;我恍惚地從營區大門走向營房,我看到很多人慢慢走向我,遠遠地問說:「怎麼樣?」
我才一靠近還沒開口,沒想到他們反而先倒退好幾步,說:「你怎麼這麼臭!」
我進浴室把自己刷洗了好幾遍,衣服從裡到外全換掉,沒想到走進餐廳還是有人說:「你怎麼臭臭的?」
晚餐的菜打上來,有魚、紅燒豆腐以及一盤炒茄子。
軍隊的大鍋菜,茄子炒得爛爛的,暗黑帶深紫,中間還有白色的蔥段……,我只覺得:啊,該死,士官長的屍體怎麼沒收乾淨沒收完?但才一回神,我已經忍不住衝到餐廳外大吐特吐,一整天沒吃東西的肚子能吐出來的好像只有胃液和膽汁。
夜晚我開始發燒,營舍外的衛兵幾次敲我的窗子,說我一直亂喊亂講話,「還裝那種外省腔!」
高燒不退連續了好幾天,最後和士官長同鄉的副營長受不了了,在士官長頭七的夜晚,他把全營集合起來,我在床上聽見他在念士官長的遺書,斷斷續續地聽到:「任務不成……敗軍之士……我軍之恥……,然後聽到副營長開始邊哭邊飆髒話,說敗軍要死也輪不到他!操他媽的他以為他是誰?」
後來有人進來寢室,說副營長要他們扶我出去集合場;儘管身體有點虛、腳步有點浮,但我還是自己走出去,不過,才一進到集合場,副營長暴怒的吼聲倒嚇得我差點腿軟,我看到他指著天空大罵,說:「是這孩子守著你一天,不讓你進了野狗的肚子,是這孩子盯著,一塊不少地把你找回來,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你他媽的來找我……,你再不讓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進豬圈裡餵豬!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營長走到我床頭,跟我說:「我罵他了,你沒事了,他這輩子就怕我一個人。」然後把一個東西塞到我枕頭下,說:「這人也沒留下什麼像樣的東西,我撿了一樣給你,讓他保佑你一輩子。」
那是一根極其普通的鐵梳子,黑色隨身型,不過,上頭竟然認認真真刻了字,刻了兵籍號碼、士官長的名字,以及購於金門陽宅和購買的年月日。
這梳子跟了我好幾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寫了一個有關老兵娶少妻一番曲折之後有了圓滿結局的劇本,或許潛意識裡希望士官長也能有這樣的人生吧,所以把男主角的名字乾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後,當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的時候,就怎麼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見了,但某些記憶卻始終難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長的屍體與氣味的關係。我不否認那種聯想幾乎成了我一種病態的強迫性反應和行為,總之,只要看到眼前出現茄子這道菜,無論什麼煮法,最初的幾年是直接反胃,而後幾年則是自我說服,我會先跟自己說:「這是茄子,你看,它是很香、很下飯的魚香茄子,這跟當年士官長那一袋屍塊一點也沒關係……,然後開始反胃。」
五十幾歲過後,我好像遺傳了媽媽當年的毛病,嗅覺慢慢喪失,或許是這樣吧,這兩三年來我已經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雖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覺。
或者是……經歷過太多親人的死亡現場之後,我已經無感了……,或是……故意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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