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很快的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他找到的又是死亡!炉灶已冷,灯也快灭了。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距离他尸身不远处,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碗里的面是谁吃的呢?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为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的老头子。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难道他真的已走上了绝路?傅红雪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马空群。不错,一定是马空群,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突然觉得要呕吐。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切。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会觉得要呕吐?马空群的确要呕吐。可是他用尽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每一分力量他都要!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挡的刀光!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他仿佛又在傅红雪刀子上,看见了这个可怕的精神和力量!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秋风中的寒意,已越来越重。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顿粗面吃。以后又怎么办呢?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的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钱箱子。箱子里有条绣花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折子。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的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的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有钱的人家,却偷偷地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才披着衣裳起来。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滩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平淡枯躁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浆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然后他就在马空群耽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说来,这已足够舒服。人生中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算是为我而死的。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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