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作一决定,这正和那老人的心理完全一样。
黑铁手童瞳和虬面孟尝谢恒夫之间的仇怨,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江湖中人却仍未忘怀,这因为那件事在当时所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
何况虬面孟尝的后人,又是江湖人交口称誉的义气男儿,而他为报先人的仇怨,更是遍历艰辛,这是江湖中人所共睹的。
是以这件事直到现在,仍被江湖中人时常提起,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也是大家所极为注意的。
二十多年前,正是虬面孟尝盛名最隆的时候,山东济南府的谢园,几乎成了武林中人避难消灾,求衣求食的唯一去处。
虬面孟尝先人经商,家财巨万,武功传自少林,已有十成火候。
他仗义轻财,广结天下武林豪士,家中虽然没有三千食客,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交游之广,一时无双。
但是他少年任侠时,仇家也结了不少,只是他壮年之后,性情大改,昔日的仇家却被他化解了不少,就还有些,但自忖之下,知道自己若和虬面孟尝为敌,绝对讨不了好去,也就忍下了气。
虬面孟尝心情大改,知道他所结下的梁子,都已解开,所以他却再也料想不到,他昔日无意之中侮辱了一个人,却是他致命之由。
世人之事,每多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虬面孟尝少年时,快意恩仇,在他手下丧生的黑道中人,少说也有十数个,这些梁子,按说都极为难解,然而他却能——化解开了。
而他在市井之中无意侮辱了一个无礼少年,虽然只是一掌之辱,但是那少年却紧紧记在心里,多年来刻苦自励,除了学成一身别人很难练成的极为阴毒的武功之外,还得到了当时武林中最大魔头的青睐,而使得虬面孟尝空有一身武功,竟在片刻之间就丧失了性命。
这又岂是虬面孟尝所能预料到的呢?
黑铁掌掌力既毒且强,但如想练成这种掌力,其艰苦也是常人所无法办得到的。
童瞳少而孤露,混迹市井,虽然做的大多是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少年的热血,却使他凡事都以"义"字为先,所以他也算是个无赖中的好汉。
他无意中撞了虬面孟尝一下,那的确是无意的,他根本看得很淡,正想走开,哪知却被谢恒夫一掌掴在脸上。
这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也许一天,也许十天,最多一月、两月之后就会忘怀了,但童瞳却不然,他将这永远都记在心上。
于是他刻苦求艺,竟被他练成这武林中极少有人练成的黑铁掌,他以这武林秘技闯荡江湖,不到两年黑铁手童瞳的名字,在江湖中已经大有名气,虬面盂尝也有耳闻。
只是他不知道这江湖闻名的黑铁手就是昔年他掌掴的无赖少年而已。
终于,黑铁手去打虬面孟尝了。
那是在虬面孟尝庆贺自己的独生儿子十岁生日的那一天。
山东济南府的谢园里,自然是高朋满座,两河东西、大江南北,成名露脸的豪士,只要是无急事的,差不多全来齐了。
就在那一天黑铁手取了虬面孟尝的性命,谢恒夫一生豪侠,死状极惨,在临死前,他说出一件令人发指的事。
那就是他的致命之由,并不是中了黑铁手的一掌,而是不知不觉,竟中了江湖闻而色变的无影人的无影之毒。
黑铁手童瞳乘乱走了,又不免有些后悔,这是人们的通病,在事情未做之前,一厢情愿,等到事情过后,却又不免暗怪自己了。
何况他也知道虬面盂尝在武林中朋友大多,自己也不能在中原武林立足,于是他远奔西北,在这凄冷之地,一耽就是二十多年。
这些年来,他闭门自思,心里更难受,原来他本性不恶,只不过气量太狭,将恩怨看得太重。
这可以有两种说法,恩怨分明,本是大丈夫的本色,但睚眦必报,却有些近于小人行径了。
此刻,这段二十多年的公案,似乎已到了获得结果的时候,但是事情纷缠,却竟让这寻仇二十多年的孤子谢铿,受了童瞳的救命之恩。
于是杀父之仇,救命之恩,这两种情感在谢铿心中交相冲击着,使得这光明磊落的汉子一时之间也完全怔住了。
这种情景是极为微妙和奇特的,是任何人都无法形容得出的。
"他此刻也许还不知道我是谁吧?"谢铿微微冷笑,暗忖:"二十多年来的追寻,今日总算有了结果了。"他心中虽然怨毒已深,抬头一望,看到童瞳苍老的面容,再想到人家对自己的大恩,这么深这而久远的怨仇,竟像是冲淡了不少。
童瞳轻轻咳嗽一声,倏然睁开眼睛来,这给他苍老的面容添了不少生气。
两人四目相对,童瞳微微含笑问道:"你是姓谢吧?"虽然这笑容使人看起来,并不能丝毫感觉有笑意,但他总算是笑着的。
谢铿可大吃一惊,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童瞳又一笑,目光远落在土壁上,说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再一笑,笑声中混合了更多的叹息,缓缓说道:"血债用血还,这我童某人知道得最清楚,你既是谢恒夫之后,二十多年前我欠你的,今天就还给你吧。"他双目一张,豪气顿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朗声道:"我可不是怕你,这点你要知道,只不过——"他颓然长叹了一声,苍老之态,又复大作,接着道:"只是我年纪这么大了,壮志早就消磨殆尽,你要动手,就请快些。"说着,他又悄然闭起眼睛来,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再关心了。
没有任何事使得谢铿像此刻这么难受过,这是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难解决的事,也是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解决的。
他生平唯一的仇人,和他生平最大的恩人,竟然同是一人,他缓缓抬起身子,缓缓的站在地上,此刻他与童瞳面面相对,童瞳脸上满布着的皱纹,他看起来更为明显而清晰了。
土窑中又是一阵沉寂——
这使人感觉到更像坟墓了,突然——
在这极端沉默之中,发出一声轻脆的笑声,这种笑声和这种情景,的确是太不相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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