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与恰克卜里山之间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满在山头上的楼阁、禅房、寺院、碑碣,那高耸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连绵的雉谍,发光的窗瞩,看来依;日是那么瑰丽,那么调和。
市中的巷里依;日挤满了人,那些肮脏衰老的老乞丐依;日匍匐于尘土中,念着他们已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嘧吽",向路人和远方来的旅客乞讨,街道旁依旧堆满垃圾和粪便,却又偏偏不会影响这个城市的美丽。
拉萨就是这样子的,又矛盾、又调和、又褴褛、又瑰丽;重到了这里,小方心里的感觉几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江南一样。
小燕又在问他:"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这古城的商业汇集区,附近的大商号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买什么,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问:"你要到那里去买什么?"
"什么都不买。"
"什么都不买去干什么?"
"去一家商号。"小方说:"鹰记商号。"
"鹰记?是不是卜鹰的?"
"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
"现在既然已经不是他的,你去干什么?"小燕好像已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去找一个人。"小方慢慢地回答:"问他一些事。"他盯着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这里。"她当然不会不去的。
于是他们穿过了繁荣的市集,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砂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市场上货物充沛,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从藏东来的藏香,精制的金属鞍具,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关内来的瓷器和丝缎,蒙古的皮货与唬珀,锡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这些珍贵的货物又让人不能不把眼睛睁大些。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条街上的人样子好像变了。
这条街也跟别的街道一样,街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这里的,一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以前小方走过这条街时,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健康愉快富足的样子,显得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都很满意,对未来也充满信心。
可是今天这些人的样子都变了,变得有点畏缩,有点鬼祟,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充满怀疑和戒心,而且每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这条街上都是殷实的商号,这些人的生活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小方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小燕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轻轻地告诉他:"这条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说:"而且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她又间小方:"你有没有注意到别人看你的样子?"小方当然也注意到。
别人看他时的样子,就好像把他当成随时都可能把瘟疫麻疯带来的瘟神。
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本来是不可以用这种眼光看人的。
——这地方又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跟小方有什么关系?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上次卜鹰的山庄被焚,鹰记商号易主,他和"阳光"走过这条街时,别人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们的。
难道这次的变故又发生在鹰记?
难道这些人还认得他,还记得他是卜鹰的朋友?
难道卜鹰已回到这里,对他的仇敌作了公正而残酷的报复?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卜鹰做的事,本来就是令人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
假如小方回到鹰记时,卜鹰已经坐在柜台里,小方也不会觉得太吃惊。
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卜鹰做不到的事。
小方的脚步加快,心跳也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就跨进鹰记的大门。
如果他知道鹰记商号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算用轿子抬他、用鞭子抽他,他也未必会进去的。
鹰记的大门是开着的,远远就可以看得见店里的情况。
店里有五个人,正在做一件事。
鹰记一向是家信用卓著、生意鼎盛的商号,店里的人当然都有事做,非做事不可。
这五个人在做事,绝不是件奇怪的事,他们没事可做才是奇怪的事。
可是小方一眼看过去,居然看不出他们在做的是什么事,无论谁一眼看过去都看不出他们在做的是什么事。
因为他们在做的事很奇怪,不但是在一般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做的事,而且可以说是任何人一辈子都很难看得到的事。
所以你就真看见了他们正在做什么事,也不会相信他们正在做这种事。
他们正在杀人!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条人很多的街道上,一家开着大门的店铺里杀人。
——是谁在杀谁?
有两个人在杀另外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在旁边看,看着他们人杀人。
小方冲过去,还没有冲进门就怔住了。
因为他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自己。
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外,真的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却看到了他自己,一个长得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小方还在鹰记的大门外面,店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方站在柜台前看着别人杀人。
——小方不是孪生子,也没有兄弟,另外这个小方是从哪里来的?
齐小燕无疑也同样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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