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甜歌比它不雅也不俗。崔健之后的那些年轻的摇滚歌手从生活到歌曲都很痞,但决不是俗。
王朔:实际上是这样。痞子对别人并不构成冒犯,它的冒犯是被构造的。但是从我的角度看,精英文化对痞子的批判,表面上看似批判,实际上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教训人的口吻,是主流文化制定的一种口味。原来的主流文化的口味不行了,它就一定要在大众文化中也在学院派文化中寻找支持,让这两种东西重新包装自己,所以他们是合流的。但他们对痞子,开始把它硬说成是大众文化,"后现代"来了,他们又把痞子文学剔除了,从大众文化中剔除出去以后,搁在哪儿去呢?不又回到了反主流文化上去了。所以我自己不知道怎么说,我总不能从大众文化中逃出来跑到学院派那里去吧,他们把我归入他们一伙了?我不信。实际上我和他们很不一样。
在我真的把自己从大众文化中剥离出来后,我就该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们对我的批判照样继续,那就只好让它继续了。而我清醒地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可笑在哪儿呢?我也加入进来批判大众文化了。在这点上,我就等于又跟他们合流了。但是我觉得现在大众文化与政治文化合到一起了,构成主流。学院派把精英文化搁在主流文化之外,就容易和我现在的立场合在一起。跟他们合在一起,我觉得是貌合神离,接近于各怀鬼胎了。反正我觉得大家批判的对象其实是相似的,或者说是同一的,但这并不影响大家互相扎针儿,互相泼冷水。下绊子。一个最常用的说法就是大家都在忍受一种忍无可忍的勾搭。某某与权力勾搭,某某与大众文化勾搭。某某与精英们勾搭,这其中交叉着腻歪着,几近于三角和乱伦的大杂烩,眉来眼去的,打是亲骂是爱的,我怕的就是被不明不白地搅到这浑水里。但我承认,我当年勾搭时的媚态也不比他们更雅,也许要更俗。比如同样是对大众文化的批判,他们要说他们的批判更有意思,他们是正宗,是学院训练出的精英,是盟主的那种风格。所以我现在乐意看我的这种东西,它完全是我个人的东西,我为了在批判大众文化时不使我的看法和他们合流,我同时还要和他们作对,其实在对大众文化的观点上,我很同意他们的一些看法,在就事论事方面我同意他们的一些看法。
老侠:既然你与学院派在批判大众文化方面是一致的,为什么不能同流合污呢?你是否还对他们心怀嫉恨?刚才问你,你不是说从未有过嫉恨吗?
王朔:对学院派我的想法和看法已经说清楚了。我和他们没有个人恩怨,对抗出在他们当了帮凶还自以为很圣洁,很有资格教训别人,普度众生。他们不知道,我知道。过去我不愿直接告诉他们他们是什么,只是与他们开玩笑,现在我要直接告诉他们,他们对大众文化装孙子。他们就是俗,学问再大也是俗,与他们的俗相比,大众文化只是小俗,他们才是大俗。相比之下,迎合大众的钱包就是小俗了。当然这个话不是说我有闲时间了这点事就非说不可,我要一写小说就什么也不说了。但是有好多东西我觉得我早就说了人家听不见。所以对我来说,我当初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冲着他们说的。我从根本上就不喜欢大众文化那个东西,不愿与他们套近乎。但那时我非要跟它同流合污一阵儿,弄成个大众文化中的宠儿。但我不会永远跟他们同流合污。就是说,我跟你同流合污时,当然要好处,那阵子要好处,当然要乖点儿。后来我觉得开始有点儿跌份、减分了,我就不再腻歪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对我来说没有那么个过程,我可能还认不清它的面目。可能我这人无耻就无耻在这儿,我玩了一通得了好处就不再混了。现在我敢说,那种同流合污对我来说就那一次,我知道它有一种舒服的表面行为方式就够了,那种表面的舒服是不可否认的。一个人光坚持写作是不成的,那很寂寞。其实他们没什么可干的,工作量也不大,又不用那么认真创作,很容易混迹。但是你要说你自己写作,你要真不喜欢干这个,硬着写,那真的没法写。你觉得累人,天天自己跟自己较劲有多累,这种极端的姿态不是谁都能坚守的。其实我现在的骨子里面是有无耻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可以从容地做一回自己的感觉,当然,这个词儿就是港台的了。港台歌曲里常有这类话:"终于做回自己。"真要能做回自己是一种痛快。
老侠:九十年代的大众文化开始铺天盖地了,很重要的特征就是把许多作家给裹挟进去,作家的成名和影响不是靠评论,而是靠知名导演改编他们的小说。比如像刘恒、苏童、余华,都是靠改编膨胀起来的,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张艺谋最牛的那阵儿,一声令下,居然会有几个知名作家为他写关于武则天的剧本,电影的诱惑实际上是名声和利益的诱惑。有的人,能靠张艺谋的改编平步青云。比如说长春的那个述平,张艺谋用他的小说拍了《有话好好说》,他一下就红了。
王朔:现在述平跟着姜文平。他很能写。其实张艺谋现在不灵了,他推作家的那种能力从余华的《活着》之后就没有了。
老侠:述平现在不仅混迹于北京的影视大腕儿之中,还当上了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你在影视圈混得有头有脸,就是没混上个某某协会的主席、副主席什么的。出名、赚钱、做官三不误。而你只有前两项。
王朔:你觉得挂个名有意思吗?
老侠:你是中国比较早的"码字儿"个体户,一直自食其力,是非体制的作家,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家人,还养得不错,混成了"体面的中产阶级"。而学院派大多数是吃皇粮,靠体制的工资和头衔养活着。多可悲呀,他们抱着体制内的饭碗不放,生怕这个饭碗给砸了(现在的体制内的铁饭碗变成瓷饭碗)。他们都不能在经济上为自己混出一种起码的独立地位,还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自食其力者的媚俗。现在,我们这儿的名作家也与学院派一样,大都有个单位挂靠着,有一个处级。局级的待遇。他们是双重寄生者,得益于吸体制外又依靠着体制内。依我的选择,宁要一百个自食其力的媚大众的作家,也不要一个捧着皇粮饭碗的优雅学者和著名作家。对了,忘问了,你现在也混成了作协的会员了吧?
王朔:我是会员。但在经济上没有任何关系。领了个作协的会员证,至多可以去外地炫耀一番。但事实上,我从未用这个证去炫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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