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如万沙过筛。
小一号的李江云在抽泣,低着头泪眼注视手里一个叠来折去一会儿变作仙鹤一会儿变作老鼠的素白手帕,脸上浮着一种微笑述说着,不时吸溜着噎塞的鼻子,鼻尖上挂着一滴屡抹屡垂的清涕。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老师。当时我上小学五年级,他教我们音乐。他是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会一副洪亮动听极能打动人的好嗓子。他经常在教我们音乐课时边弹风琴边为我们唱优美的苏联抒情歌曲,边唱边扭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我们,那目光充满迷人的不可名状的吸引力,深深穿透了所有孩子的心,直到今天我仍能鲜明地回忆起他张着O型嘴、身体有节奏地晃着微笑着注视着我的情景。我很喜欢他,我们所有女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们。
那时我是他的宠儿之一。每个老师都有几个宠儿。女老师宠爱男生而男老师则宠爱女生。他说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相信当时我可能是比其他孩子的嗓子要甜润一些,不管是与否反正这条理由足够使他在课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去不致引起其他人的非议。那是个夏天,非常闷热的中午,我在他房间里,我忘了他是怎诱惑的我。想他没费什么事,因为我对他绝对崇拜绝对信任绝对服从绝对听其摆布,况且在我眼里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令人充满幻想和陶醉的。我愿意使我和他的关系同他和别人的关系比起来更亲近更带排它性,虽然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的脸很近很大连颊上的粉刺和张开的汗毛孔都看都看得很清楚,他在微笑喃喃低语和蔼可亲的近乎诌谄媚。与此同时我感到一只汗津津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他微笑十足的和蔼,我疼痛;他父亲般地抚着我的脸,我剧烈疼痛;他着魔似地微笑,汗琳淋的笑容扭曲了,嘴角流出涎水,眼中兴奋狂热的光芒象针一样地刺出来晃花了我的眼,他难以忍受地呻吟闭上眼,脸皱成一团像挨着雨点般的鞭打压抑着惊悸不可控制地低声喊叫起来,接着平静了,红晕回到他苍白的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眼中充满幸福快乐看着我微笑起来,从始至终除了一瞬间他总是微笑着。我感到脉搏在突突跳,我哭了,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他像一好医生安慰他的病人一样为我拾掇侍弄帮我穿上衣服说着温情的话。我笑了,看到他快乐忍着泪笑了。他从始至终除了一瞬间总是微笑着。“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后来就象从前一样,他每周两次来给我们上课,坐在阳光和煦的教室边弹风琴边唱优美的苏联抒情歌曲,微笑着注视着我们身体,有节奏地晃动嘴张成O型。我们随着他的琴声歌声背着手一齐放声齐唱:”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让我们荡起双桨……‘’作完了一天的功课……‘。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被从风琴旁扯走,刚了一身的桨糊,唾了一脸的唾沫,脖子上接着铁丝拴的木牌蹒跚地和校长、教导主任等在操场上走成一队游街示众后来他自杀了,从教学楼上跳了下来摔在挖防空洞的石灰池中,石灰烧烂了他那张漂亮的脸。
后来,他被平反。“
“你没有揭发他?”
“没有,其他女孩子揭发了他,我是他自己坦白出来的。当时我觉得他很可怜,况且我也早毕业上了中学,就没主动揭发他”
“……”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当时我上初中二年级,住校,只有每星期六回家。家中只有父亲母亲一个很小的弟弟,一个保姆,基本上是三个老人和一个儿童。家里很冷清,只有我回家才热闹些。我父亲那时已经很老了,我是他年过半百后才生的头一个孩子。我印象那时父亲是个很慈祥的颇有风度的老者,脸上总挂着和蔼的微笑,无论对任何人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语。他对我非常好,从小每次出门游玩串门总是他领着我,妈妈抱着弟弟。他总是在看书在写字,书房里四壁都是满满的书,他懂很多国语言,所有来找他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背诵各国的名作诗篇,至今我仍能依稀想起那些外国只诗用外语朗诵时的铿锵音节,不过内容我全忘了。那时我们像现在的学生一样也爱抄名人名言记在一个小本上宝贝似地保存着当作座右铭。因为我父亲懂多国外语的缘故,我的小本上的名人名言总是要超过其他同学。他们往往只能找到一些马恩列斯和苏联名人的话,相形之下逊色多了,也有限多了;而我每星期都能在小本分添上一二十条父亲告诉我的聪明睿智的各国格言。
为此同学们很羡慕我,我也很自豪。在我眼里父亲几乎就是这些格言的化身,在任何一件小事上,譬如我和同学关系学校的活动甚至弟弟的淘气他都能说出很有哲理的话。我热爱他崇敬他如同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灯塔,我欣喜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他四射出的耀眼光芒中。那是个夏天,也是个夏天,我回到家里。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和弟弟都已经睡了,只有我和父亲在各自房里的灯下读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读的是《牛虻》,我正为亚瑟和琼玛的命运激动万分时,父亲来了微笑着和蔼可亲地来了。他站在身后,开始抚摸我。起初这完全是父亲式的抚爱,我很舒服很惬意很温暖,但当他的手从我的头上落到肩膀上开始摸我的脖子我的下巴并继续往下滑时我感觉不对了,我已经有经验,知道这种抚摸超过界限就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敢相信,我送以置信父亲对女儿会干出那种事,又是这样一个懂得天下人间万物之理的父亲。我不敢相信,就是当他手伸到了即便是父亲也不该到的地方仍不敢相信。我只是毛骨惊然地缩成一团我吓坏了!当我试图拒绝时,父亲坚定有力地攥住我,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是你父亲!‘这句话像他平时说的所有话一样充满哲理、充满昭示事物本质关系的铁的逻辑。我是你父亲,我有权力,连你都是我给的!于是乎,在这掷地有声的话语下和灼灼有糟蹋的目光的注视中我屈服了。我垂下了眼,我无法与我父亲威严的目光对峙。他以一种老年人的敏捷和盎然趣味占有了我,始终不失尊严和风度,尽管他有时显得力不从心和臃肿笨拙,但他以他的智慧解决了这一切,始终不失风度和尊严。”
“老畜生!”
“至此,每到星期六我回家,父亲总要到我房里来索取他给我的一切;我就像他的著作他的手稿任其涂抹其随心所欲地修改着本来面目。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别人修改了他,给了他一切的人向他施行了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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