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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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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记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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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封

    它背靠一条黄河,脚踏一个宋代,像一位已不显赫的贵族,眉眼间仍然器宇非凡。

    省会在郑州,它不是。这是它的幸运。曾经沧海难为水,老态龙钟的旧国都,把忙忙颠颠的现代差事,洒脱地交付给邻居。

    陪同我的人说,宋史上记载的旧地名,都在今天开封地底下好几公尺。黄河经常决水,层层淤泥堆积,把宋代繁密的脚印深深潜藏。庞贝古城潜藏得过于轰轰烈烈,中国人温文尔雅,连自然力也入乡随俗,一层层地慢慢来。开封古都,用灾难的刷把,一次次刷新。人们逃了又来了,重新垦殖,重新营建,重新唤醒古都气韵,重新召来街市繁荣。开封最骄傲的繁荣,见之于《清明上河图》。

    开封就像我们整个民族,一再地在灾难的大漠上重新站立,立誓恢复淤泥下的昔日繁华。但是,淤泥下的一切属于记忆,记忆像银灰色的梦,不会有其它色彩。于是,开封成了一个褪色的遗址。

    只有最高大、最坚牢的构建未曾掩埋。台阶湮没了,殿身犹在;高塔被淤没底层,仍然巍然不摧。那天我与友人同去开封,不知爬了多少台阶,古塔、古塔、古塔,宫殿、宫殿、宫殿。我累了,上下环顾,对友人说:“我真想把荒草间的石阶拍下来,题名时间。”友人说:“别拍了,一端相机便成了现代。”

    倒也是。时间的力量只能靠着体力慢慢去爬、去体会,不能拿着一张照片轻松地去看。一轻松,全都变味。

    国内许多古塔已经禁止人们攀援,而开封古塔却听便。不必过于担心有无数的人在塔中拥挤,爬塔是一种体力和意志的考验。塔阶很窄、很陡、也很暗,不拼力爬到每层的窗洞口你不可能停下,到了窗洞口又立即产生更上一层观看的渴念。爬塔心理可以构成一种强烈的悬念线,塔顶塔尖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召唤。要么不进塔。进了它,爬了它,很少有人半途而返。让体力心力不济的人们静静仰望吧,塔身中天天地进行着青春和生命的接力赛。千年前建塔的祖先们,不经意地留下了物理上和心理上的两个制高点,来俯矙一代代的子孙是否有点出息、有点能耐。当我爬到最后一层,我真想气喘吁吁地叫一声:“我报到,我的祖先!”

    是的,只有远远高于现实的构建,纔有能力召唤后代。

    二、南京

    六朝金粉足能使它名垂千古,何况它还有明、清两代的政治大潮,还有近代和现代的殷殷血火。

    许多事,本来属于全国,但一到南京,便变得特别奇崛,让人久久不能释怀。历代妓女多得很,哪像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那样具有文化素养和政治见识,使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艳丽色彩?历代农民起义多得很,哪像葬身紫金山的朱元璋和把南京定都为天京的洪秀全,那样叱咤风云,闹成如此气象?历代古都多得很,哪像南京,直到现代还一会儿被外寇血洗全城,一会儿在炮火中作历史性永诀,一次次搞得地覆天翻?

    中华民族就其主干而言,挺身站起于黄河流域。北方是封建王朝的根基所在,一到南京,受到楚风夷习的侵染,情景自然就变得怪异起来。南京当然也要领受黄河文明,但它又偏偏紧贴长江,这条大河与黄河有不同的性格。南京的怪异,应归因于两条大河的强力冲撞,应归因于一个庞大民族的异质聚汇。

    这种冲撞和聚汇,激浪喧天,声势夺人。因此,南京城的气魄,无与伦比,深深铭刻着南北交战的宏大的悲剧性体验。玄武湖边上的古城墙藤葛拂拂,明故宫的遗址仍可寻访,鸡鸣寺的锺声依稀能闻,明孝陵的石人石马巍然端立,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夫子庙的店铺重又繁密,栖霞山的秋叶年年飘落,紫金山的架势千载不移,去中山陵、灵谷寺的林荫道,永远是那样令人心醉。

    别的故都,把历史浓缩到宫殿;而南京,把历史溶解于自然。在南京,不存在纯粹学术性的参观,也不存在可以舍弃历史的游玩。北京是过于铺张的聚集,杭州是过于拥挤的沈淀,南京既不铺张也不拥挤,大大方方地畅开一派山水,让人去读解中国历史的大课题。我多次对南京的朋友说,一个对山水和历史同样寄情的中国文人,恰当的归宿地之一是南京。除了夏天太热,语言不太好听之外,我从不掩饰对南京的喜爱。

    心中珍藏的千古名诗中,有不少与南京有关,其中尤以刘禹锡的《石头城》为最: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1000多年前的诗人已把怀古的幽思开拓到如此气派,再加上1000年,南京城实在是气可吞天。

    三、成都

    对整个中国版图来说,群山密布的西南躲藏着一个成都,真是一种大安慰。

    我初次入川,是沿宝成铁路进去的。已经看了那么久的黄土高原,连眼神都已萎黄。山间偶尔看见一条便道,一间石屋,便会使精神陡然一震,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永远是寸草不生的连峰,随着轰隆隆的车轮声缓缓后退,没完没了。也有险峻的山势,但落在一片灰黄的单色调中,怎么也显现不出来。造物主一定是打了一次长长的瞌睡,把调色板上的全部灰黄都倾倒在这里了。

    开始有了隧洞,一个接一个,过洞时车轮的响声震耳欲聋,也不去管它,反正已张望了多少次,总也没有绿色的希望。但是,隧洞为什么这样多呢,刚刚冲出一个又立即窜进一个,数也数不清。终于感到,有这么隆重的前奏,总会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果然,不知是窜出了哪一个隧洞,全车厢一片欢呼:窗外,一派美景从天而降。满山绿草,清瀑飞溅,黄花灼眼,连山石都湿渌渌地布满青苔。车窗外成排的桔子树,碧绿衬着金黄,硕大的桔子,好像伸手便可摘得。土地黑油油的,房舍密集,人畜皆旺。造物主醒了,揉眼抱愧自己的失责,似要狠命地在这儿补上。

    从此,我们一刻也不愿离开车窗,直至成都的来到。

    有了一个成都作目的地,古代的旅行者可以安心地饱尝入川的千里之苦了。蜀道虽难,有成都在,再难也是风雅,连瘦弱文人也经受得了。

    中华文明所有的一切,成都都不缺少。它远离东南,远离大海,很少耗散什么,只知紧紧汇聚,过着浓浓的日子,富足而安逸。那么多山岭卫护着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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