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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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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住何处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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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爸爸的一迭借条,我想,人生在世,免不了向外界借取,包括向自己不喜欢的群落。

    一个男人,要把家庭橕持下来极为不易,更是免不了常常要发出索借之声,伸出索借之手。

    仅仅为了我,爸爸让我暂时跟着妈妈借住在家乡,家乡毕竟无法完整地培养一个孩子,

    他又花出极大的精力,让我借住在上海……

    他向大地索借着儿子的生命支点。

    而我,却以为是自然的生命过程。甚至,以为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这些年,爸爸很少接触媒体,却从看病的医院里知道了我的一点点社会知名度。他并不为这种知名度感到高兴,但由此推断出上海这座城市对我的重要性,心里踏实了。

    我给过他一本《文化苦旅》,他因眼睛不好,读读放放,并不怎么在意。平日就塞在手提包里,有时去公园闲坐时拿出来翻翻。有一次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完事后穿衣理包,准备离开,看到几案上有这本书,就自言自语说:『真是糊涂了,刚纔怎么把这本书掏出来了。”正要伸手去拿,医生笑着说:“老先生,你搞错了吧,这是我的书。”

    爸爸一时没回过神来,说:“没搞错,这是我儿子写的嘛,你看这署名……”

    这事的结果,当然是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而且这位医生请他带着那本书回来要我签名。以后他每次去看病,都有医生、护士事先准备好一迭迭我的书要我签名。这实在有点把他闹晕了。

    他想,在那些书上,我签名时还写着请那些医生、护士“教正”,那就应该由我赠送纔对,否则很失礼。于是,他到书店去了。

    “有没有一本叫《文化苦旅》的书?”他问。边问,边递上一张他事先写好的纸条,上面就写着这个书名。他觉得这个书名用上海话一念,声音完全含在嘴里了,别人一定听不明白。

    书店职员没看纸条,随口答道:“卖完了。但他新出的书还有,要哪一本?”

    爸爸怯生生地问:“新出的?叫什么?”

    书店职员从书架上各拿一本放在他面前,他也不看内容,只要看清楚署名确实是我,就把那一堆都买回来了。我下次回家探望,他很不好意思似的推在我面前,要我签名,然后送给医生、护士。

    可以想象,真正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问清了这些书的来历,便说:“爸爸,要送书,问我要,何劳您自己去买?”顿了顿,我又尴尬地解释道,“这些书,怕您和妈妈看着累,我没拿过来,也没告诉你们。”

    我心里在自责:真不象话。

    但从此,爸爸关照几个弟弟,报刊上有关我的消息,拿一点给他看看。

    那天回家,爸爸拿出一本杂志,不知是哪个弟弟送去的,上面有我的一篇答记者问。爸爸指了指他做了记号的一段,问我:“这话,记者没记错吧?”

    我从来不在意报刊上有关我的文字,拿过来一看,是这样一段对话──

    问:请问余教授,对你写作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书?

    答:小学语文课本。它让我认识了毕生阅读和写作中的绝大多数汉字。

    问:再请问,对你思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书?

    答:小学数学课本。它让我知道了一系列最基本的逻辑常识,至今我们还常常为这些逻辑常识而奋斗。

    我记得说过这样的话,记者没有记错。

    “都是小学?”爸爸问。

    我当时没感到爸爸这个问题里包含着什么,只随口答了一句:“那是一种性情中语,倒是真话。”

    过后不久,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沈如玉先生来上海,爸爸、妈妈都认识他。他现在担任家乡的教委主任,专程赶来,问我能不能在母校留下更多的印迹。

    我立即推拒,认为在母校,任何人都只是编排在原来学号里的那个普通学生。

    如玉说:“你想岔了。家乡那么偏僻的小地方,能让你在名声上增添什么?乡亲们只是想借着你的例子,鼓励乡间孩子读书罢了。”

    这就很难推托了。我想了想,对如玉说:“这样吧,找一块砖石,嵌在不起眼的内墙一角,上面可以刻一排与我有关的小字。”

    “你拟一句吧!”如玉说。

    我拟定的句子是:

    在这道矮墙里边,有一位教授完成了他的全部早期教育。

    如玉把它记在纸上了。

    爸爸在边上不解地问:“全部?”

    我说:“是的,全部。”

    但这时,我看到了爸爸沮丧的眼神。

    他一定在奇怪,他只是让我在乡下借住了九年,后来我已经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即便也算是“借住”吧,为什么总是对上海那么吝啬?

    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想与爸爸憋气,只是因为这个问题关及一个人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某种基元性沈淀,我一时无法向他说明白。

    也曾有几次坐下来想说了,却很难开口,因为这些年一些上海文人正在以“最上海的方式”一次次驱逐我。

    什么叫“最上海的方式”呢?那就是,这些年全国围着我掀起的一次次大批判浪潮,乍一看几个干将全在外地,北京、长沙、武汉、太原、深圳,但所有的提线者却在上海。

    全都是上海的市井文人。态度看似温和,全以朋友相称,甚至称兄道弟,小鼻子小眼,低眉顺眼,偶尔挤眉弄眼,却绝不会横眉竖眼。他们时不时在报刊上抛一点闪烁其词的“材料”,作一点阴阳怪气的“规劝”,等到终于引逗出了外地的叫骂声、杀喊声,他们微微一笑,准时下班,在碗盏间发几句超然之论,然后盘算起做小官、赚小钱的俯仰之道。

    上海也有不少人厌恶这些市井文人,但更多的是旁观者。旁观者也能大致判断事情的真伪是非,但更希望事情的延续,尤其希望看到像“马桶车撞奔驰车”这样有趣的事情的延续。在这种群体气氛中,一个文化人很容易躲入庸常而换取安适,却不容易凭着创造而长久生存。上一个世纪的前半期,上海曾来过一些大格局的创造者,看中的是上海由租界而引发的国际多元文化生态,而不是看中“海派文人”这么一个湿腻腻的头衔。如果上海文化什么时候不再具备创造者的人格温度,不再以现代产业运作的方式保持自由广纳、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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