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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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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的窗户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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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不抄家,不给人戴高帽子游街,比较讲道理,我也有可能参加。只不过,如果我们审查人,会比较重视证据。”

    “不一定。”爸爸又一次提出了否定,“只要整人的风潮没有停止,什么都是证据。”

    他的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完全听懂。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就问:“你自己的问题究竟怎么样了?”

    爸爸一时呆住。

    “现在形势变了,他们还在说你有什么问题?”我继续问。

    “大概还是反对毛主席吧。”他说。

    “怎么反?”我问。

    他又一次顿住,然后喃喃地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反的呢?怎么全忘了?”皱了一阵眉头,说:“好像与陈毅有关。”

    “毛主席都参加陈毅追悼会了,你为陈毅讲话有什么错?去找他们!”我怂恿着。

    没想到一星期后见到他,他沮丧地告诉我:“没用。”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去找过了,现任领导查了“文革”初期的批判材料,说:“你过去影射毛主席对陈毅过河拆桥,现在毛主席去参加了追悼会,证明没有过河拆桥。怎么能给你平反?”

    这种逻辑,一切上点年纪的中国人都很熟悉。

    门窗还是紧闭着。

    但是,外交的门窗却开出了一条不小的缝。传来消息,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还要来上海。

    真的来了。二月的一个下午,尼克松的车队要经过南京路。学院挨到南京路的一点尾巴,工宣队要严格清理校园,分批轮流值班。在这种情况下住在校园里很不自由,我嫌啰嗦,就回家了。

    回家一看,爸爸、妈妈都准备出发,我只能独个儿待在家里。

    爸爸作为“打倒对象”,在尼克松到上海期间必须接受单位控制,这是上级文件的精神。他反正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关押,早就习惯了,也不用做什么准备,正坐在一边等妈妈。他单位在南京路,妈妈也要去南京路,可以一起走。

    妈妈为什么去南京路?说起来有点逗人。尼克松的车队要经过南京路,路边两旁那么多房子的窗口有没有阶级敌人活动?当时的中国,动辄就搞全民防范运动,这次是让大量不住在南京路沿街的居民去占领南京路的每一个窗口。妈妈去,邻居每家也都要抽一个成年人去,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而是看上他们对南京路沿街住户的陌生,因陌生而构成安全制衡。如果尼克松车队经过的是我家门口的路,那么该是南京路或其它路的住户来进驻这里了。

    我问妈妈:“他们要你们防范什么呢?”

    妈妈说:“已经到居民委员会开过会,说是一要防范有人向尼克松的车队开枪,二是要防范有人与尼克松车队联系,车队里有大量美国特务。”

    爸爸笑了,说:“第一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国宾;第二种防范,是把尼克松当敌人。”

    妈妈说:“还规定了,三分之二的窗关闭,三分之一的窗打开。我幸好分在关闭的窗里。”

    我问:“为什么说幸好?”

    妈妈说:“打开的窗子里还要安排人挥手,很麻烦。规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挥大摇,因为他们是美帝国主义;也不能不挥,因为他们是毛主席的客人。”

    爸爸问:“那怎么挥?”

    妈妈说:“居民委员会主任已经作过示范,不伸手臂,只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摇摆。面部表情不能铁板,也不能高兴,而是微笑。”

    爸爸按照这个标准练习起来。妈妈说:“你不用练,你的窗户一定关闭。”

    正说着,阳台下有人在喊妈妈。我伸头一看,下面很多中老年妇女已经集合,还夹着一些老年男人。喊妈妈的是一个白发老婆婆,大家都叫她“外婆”,是居民小组长。

    爸爸、妈妈下楼了,我在阳台上看着。只听“外婆”在说:“你们两个都去?太好了,我们正愁人数不够。”

    爸爸说:“我还有别的事,只是顺路。”

    我暗笑,心想,“别的事”,就是去关押。

    爸爸、妈妈上路了,为了尼克松。

    那天下午,尼克松的车队是怎么经过南京路的呢?尼克松元人和他的随员对南京路有什么观感?

    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这些稍稍打开的窗,这些轻轻摆动的手,正为中国预示着一种未来。开窗容易关窗难,只要启开了一条小缝,就再也难以彻底闭合。“开放”——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词,将成为这片土地的再生秘诀。我的命运,我爸爸、妈妈晚年的命运,都将与此有关。尼克松来后纔几个月,顾泽民同学心急火燎地来通知我:李小林同学的妈妈得了癌症,赶快到武康路去!

    李小林的妈妈,就是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文革”开始以后巴金先生承受的每一个打击,都会加倍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她怕丈夫承受不住,不得不敏感地睁大眼睛,勇敢地挺身而出,温柔地费尽心思。一年又一年,她完全累垮了。七月份确诊之后,由女婿祝鸿

    生驮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一天天去医院,祝鸿生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不到一个月,已经接到病危通知。

    当时巴金先生正被羁押在郊区奉贤的“五七干校”劳动,多么想请几天假来陪陪临终的妻子。但是,请假总是不准。那只能靠李小林来为父母的最后相聚而奔走了。作家协会的造反派工人作家被说动了,但是,一到工宣队负责人手上又被卡住。那个满脸冷漠的负责人听李小林说完紧急情况,只是懒懒地说一句:“他又不是医生,回来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不在乎人间生离死别的铁锈年代,这是一个不知道临死之人除了见医生之外还想见见亲人的冷血群落,这是一个不明白家庭本义和伦理责任的卑琐权力……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日,巴金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作家不想活了。或者说,不知道怎么活了。

    此后不久又去看李小林夫妇,祝鸿生指了指隔壁房间,说:“今天老人家放假一天,在休息。”

    于是我们轻声说话。

    不久,突然传来低闷的四川口音吟诵声,纔几句,又停住了。

    李小林说:“那是但丁,爸爸在背。”

    我转头看去,房门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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