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毕竟是我的同类呵,我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哀愁,我也希望你能够快乐。”素女轻轻地说。
“我明白,多谢了。”我感激地说。
随即我听见主人的脚步声无比轻快地走过来,他对素女说:“你去把夫人请过来。”
“是。”素女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我听见墙上只有二十五根弦的瑟微妙地响了一下,像素女轻轻的笑声。
他撩起衣襟在我跟前坐下,轻轻拂摸着我的躯体。我微微颤抖着,在这样的抚弄中亲吻我爱的人修长的手指。
“焦尾、绿绮,从此我生命中有两张琴了。”我听见他沉醉地说,脸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一种叫幸福的祥和之气贯彻于他的周围,我亲吻着他的手指,心下一阵落寞。
绿绮夫人柔美的声音传过来。她在问:“这就是夫君谈起的琴?”
我看见她的眉黛轻扬,樱唇微绽,容貌有说不出的妍丽与雍容。而我,只是一张尾部焦灼的琴,永远都不会发出人类的声音。
“是的,我把她叫做‘焦尾琴’。”
说话间,他灵巧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拨弄了起来。顿时,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如燕落檐间,如蜂飞花前,泠泠兮与神明共语,恰恰兮似仙袂齐飘。无数种柔情的感触都融入这十三根琴弦上,我伤感却又愉悦地应和着他,明知这首美妙的乐曲并非为我所奏,然而依然无怨无悔地用我微薄的力量去讨好他,近乎绝望的妖媚。
绿绮夫人笑靥如花地看着他,淡淡的爱意在眼角眉梢间表露无疑。
我是如此绝望而深情地爱着这个男子,我只的希望他幸福,和那个我曾经在月夜下聆听她心迹的女子一起,美满生活。
素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将我变做了人的模样。既然我不能成为一个美貌的女子长伴他左右,那么,就让我托身于一名男子,以平常的身份、平和的心态、平静的语调与他萍水相逢。
那一瞬间我想起将我砍伤的樵夫,他的斧头一下一下地斫伤我的身体,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而当俞伯牙——我的主人一下一下轻轻弹拨我身上的琴弦的时候,我却总有种莫可名状的痛楚,如潮水般的向我袭来。
然后我就成了一个樵夫的模样。宽阔的肩膀、粗大的指节。黝黑的面庞,完全是一个世俗者的模样。
也只有这样,我才会割断心中仅存的那一根情弦,让我悲伤的心境宛如暮色中的湖水,在夕阳西下时映照出一片宁静祥和。
我穿上葛制的布衣,短褐穿袺,背上一柄沉重的斧头,去主人常去的一座山间伐木。我提醒自己只是一个樵夫,就像我时常提醒自己曾经只是一张琴一样。
站在山腰下,我看见一条淙淙的小溪正时缓时急地向下流淌。主人端坐在溪边,满目陶醉其间。
他的手指在我没有灵魂的躯体上弹奏着,仍然那么动听。我仿佛置身于漫天碧绿的水域中,柔软轻扬的水草是天空中的云朵,追逐嬉戏的游鱼在我的身边紧密穿梭。琴声渐渐拔高,那水流似乎湍急了起来,猛浪若奔,在与卵石的激越中,泠泠作响。
我禁不住赞叹了句:“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他悦然看向我,举手再抚。
这一次我顺着水流飘荡,任意东西,夹嶂高山遍植雾松,沿着崎岖的山麓,攀缘而上。轩邈的山峰争高直指,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鸟飞唳天,望峰息心;鹤舞横柯,缘松而巢。
“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高山。”
我微笑着说道,看见俞伯牙眼中的惊异。
他问我:“先生高姓大名?”
我的名字?
我心下涌起一阵落寞。于是我低头作揖道:“我叫做钟子期。”忠子之妻的谐音呵!这个名字让我心存着一只警钟,时刻提醒我不可擅越雷池。
“钟子期?”他喃喃念叨着我的名字,然后认真而旦定地对我说:“好友易求,知音难觅。请钟先生到寒舍一叙,共谈琴技。”
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作为一个聆听者,我做的已经太多。
他弹奏的尽管是焦尾,可是心中惦念的一直都是绿绮。我的泪水终于能够从干涩的眼眶中涌出,纵横在一张粗犷的脸上,随着汤汤的溪水顺势流去。
“高山流水,露重烟微。
无此知音,吾谁与归?”
我顺着溪流沿途而上,在一步一步艰难跋涉之中听见俞伯牙在溪畔唱这这样一支悲怆的调子。
他毕竟还是惦念着我的呵!
我微笑着迈了一步,欣喜漾满了我的整个儿心胸,脚底失去了支点,就像那名樵夫用斧头一下一下砍伤我的时候我的身体失去平衡而倒下去一样,我沿着巍峨的山势滑了下去,身体在陡峭的路面上飞速下落,仿佛我一颗迷失的心,在爱情的琴弦上,低声呜咽。
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听见一声琴弦断裂的声响,宛如撕碎的丝帛,幻化成片片飞絮,向我的身体笼罩下来。
主人!我是你的知音呵!
我这样想着,疲惫地瘫软下去,嘴角边扬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在寂静的山谷底,沉沉地睡去、睡去。
睡梦中我单单只听见那支悲怆的曲子在夕晖中唱响:“高山流水,露重烟微。无此知音,吾谁与归?”
没有琴音伴奏,没有钟鼓合鸣,有的,只是那样一种哀婉的调子,在寂静的山谷中,曲折宛回。
我躺在柔软的土地里,等待着又一个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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