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太奇妙了,这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另一个说:“看来真有另一种存在,死之前,灵魂已经存在。”
我心里暗笑:你们可真会说废话。
又一个说:“是的,否则无法解释。也许,死之前,灵魂就已经在一种强大的光明之中,在那儿也有一个世界。所以……所以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一个说:“他从那儿来吗?我们,是不是都曾经在那儿呢?”
另一个说:“会不会就是我们猜测的那种‘白洞’呢?有强大的发散力,使任何东西都不能回归,一切都在发散、扩展、飘离、飞逝,时间在那儿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不可逆返……他会不会就是从那儿来呢?”
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我身边飘来飘去。
“要是那样的话,他,”他们指着我说,“他也许是有欲望的吧?”
他们更加激动了,上下翻飞,浪一样起伏涌动。
很久他们才稍稍平静了些。一个死灵对我说:“你是不是要睡一会儿?”
“是呀,”我说,“你们把我搞得好累呀。”
“他累了。”“他说他累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了。”“那就是说,他还没有圆满。”“就是说,有可能他还残存着欲望。”……他们好像互相传布着一个可喜可贺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那就让他睡吧,”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们走。”
“好了,你睡吧。”他们轻声对我说。
我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没有梦,一点儿梦都不来,无知无觉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
一点梦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醒来我觉得好像并不曾睡。并不曾睡却又怎么知道是醒来了呢?我坐在那儿呆想,才发现那是因为刚才和现在的感觉衔接不上,当中似有一个间断,有过一段感觉空白,这空白延续了多久呢?无从判断。只有感觉又恢复了之后,才能推断刚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白永远地丢失了。
这有点像生和死的逻辑。我记得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睡了不再醒来,我怎么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又怎么能证明死是有的呢?我坐在那儿呆呆地想了很久,忽然明白:虚无是由存在证明的,死是由生证明的,就像睡是由醒证明的。
空无渐渐退去,四周随着思想的清晰而清晰起来。我发现我睡的地方一无遮拦,而且我是赤身裸体,没有铺盖也没有衣服。我慌得跳起来,找衣服。这时死灵们又飘来了,我赶紧躲到一棵树后。但是没用,透过树我可以看见他们,他们也一样看见了我——是的,正如墙壁不能遮挡思想。
“喂,你干吗这一副躲躲藏藏的样子?”他们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可我的衣服,”我说,“我的衣服不见了,找不到了。”
“衣服?衣服是什么?”
“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呀?”
“不能光着身子?那你要怎样?”
“衣服!衬衫,还有裤子!”我向他们比划,但他们完全不懂。
一个神色更为沉稳的死灵拨开众死灵,飘近我,郑重地问:“你是不是想要遮挡住自己?”
我点点头:“至少我得有一条裤子呀,这么光着算什么?”
“是不是,在那边,赤裸是一件很不得当的事?”
我说是的。我说:“在那边,这也是对别人的不恭敬。”
“就为这个吗?”众死灵大笑起来,“就为这个,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神色沉稳的死灵对我说:“别找了,白费力气,在死国你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遮挡。在死国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也没有什么可以被遮挡。”
“你看看我们,”众死灵说,“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不错,他们都是一丝不挂。男死灵和女死灵都坦然地赤裸着,纤毫毕露,楚楚动人。
“这又怎样呢?”他们一边说,一边扭动、展示着十分性感的身体,“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们应该藏到哪儿去呢?”“是要玩捉迷藏吗?把自己藏起来,再把自己找到?”“藏起来,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了吗?”“真有意思,相互看不见就是相互恭敬吗?”“再说,我们可有什么办法能藏起来吗?”他们轻松地飘转,嗤嗤地笑个不停。
那个神色沉稳的死灵,由于他以后的言行,我觉得他有点像牧师,但在死国并没有这样的称谓,所以我暗自叫他作MS。MS对众死灵说:“笑什么笑!别让他太受惊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并未圆满他还保留着欲望!是呵,欲望,这正是我们期待的,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我看见MS望着无边的黑暗,朝向黑暗的极点或源头—动不动,仿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愿魔鬼引领我们走出这寂寞之海。感谢它给我们送来了欲望的使者。”
我看见MS这样念诵之后,死灵们纷纷跪倒肃然无声。我看见,不知何时,黑暗中聚拢了难以计数的死灵,飘飘漫漫铺天盖地,其实并无天地之分,那无边的黑暗就是由他们组成,他们就是无边的黑暗。
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但我记得在光明那边也有类似的情景,所以我在心里把那位神色沉稳的死灵叫作MS,这称呼未必恰当。众死灵跟随MS默默祷告的时候,我只好在他们中间飘来荡去。有—件事让MS说对了,我还保留着欲望,是的,保留着欲望——那些匍匐在地的美妙身体,让我兴奋,兴奋得想人非非……
以后的时光中,我大半和MS在一起,他领我漫游死国。
当然用不着车,也用不着走,用“飘”来形容也很勉强。在死国没有空间和时间之分,空间即是时间,距离不过是思想的过程,距离的长短决定于思想的复杂的程度。MS常常要停下来等我,我的思路跟不上他,死国的很多事我都还陌生。MS无所不知,惟光明是他的界线。在黑暗中他轻车熟路毫无阻碍,一不留神就离开了我,让我左顾右盼寻他不见,等他再回头找我时,见我还在原地冥思苦想寸步难移。这很像在光明世界里的考试,愚钝的孩子刚答出一半考题,聪颖的孩子早已交了卷跑去河里游泳了。也像一对谈不拢的夫妻,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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