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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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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人间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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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晚上,男的八点多才回到家,在过道里锁车的时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没喊他,也没听见孩子的笑声。

    屋里光线很暗,没开大灯,只一盏八瓦的小灯亮在尽里头的写字台上。女的坐在床沿上,见他进来,只把两条腿变了下位置,脸依然冲着电视,披了件旧外套,象是怕冷的样子。床上扔满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间睡着了,没脱衣裳,身上盖了条毛毯。

    “没想到又这么晚,”男的说,看了看手表。女的没搭腔。

    男的走到床的另一侧,一边解风衣扣一边俯身看看孩子:“怎么这么睡?”

    女的还是没回头,说:“饭在厨房里,锅里。”声音囔囔的,掏出手绢擤鼻子。

    男的又绕到女的身旁,站着看电视,把胳膊抱在胸前,注意着妻子的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晃,让人弄不清她的表情。电视里在播球赛。他知道她从来不爱看球赛。

    “怎么了你?”男的问。

    “饭在锅里,凉了热热。”妻子的声音仍旧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会,正转身要去厨房,听见女的长出气,并且象啜泣那样颤抖。‘“到底怎么了你?”男的又转回身来问。

    “你先吃饭去。”

    男的走了几步,伸手去开大灯。

    “别开!”女的说。

    男的退回到床边,挨着女的坐下,瞪着电视发愣。街上过汽车,荧光屏咔嚓咔嚓地闪。

    “到底怎么啦?”

    女的不说话,一条腿不住地颠。

    “是不是孩子又怎么了?”

    “她没说幼儿园好不好?”男的又问。

    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来,把头顶在丈夫肩上,浑身不住地抽动。丈夫茫然地坐着,抓紧妻子冰凉的手。

    这孩子二来到世上,面前就摆好了一条残酷的路。先天性软骨组织发育不全。一种可怕的病。能让人的身体长不高,四肢长不长,手脚也长不大,光留下与正常人一样的般头脑和愿望。一条布满了痛苦和艰辛的路,在等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许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还要长,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什么时候才有办法治。

    孩子不知道这些。和别的孩子一样,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小拳头紧攥着,蹬蹬腿,踹踹脚,想来这个世界上试试似的。饿了,她也哭,或者尿了,就哭。吃饱了,高兴了,她也笑。买只红气球挂在床栏杆上,太阳把气球照得透明闪亮,她皱着眉头不眨眼地看。和别的孩子完全一样。

    “你说她是吗?”年轻的母亲说,不愿意说出那个病名。人们一般管那种病叫“侏儒症”。

    年轻的父亲捅捅那只气球。一片红光飘来飘去,孩子的眼睛跟着转,笑了。还在襁褓里,这孩子就会笑。

    妻子斜靠在被摞上,两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看对面的墙,象是那儿有一道题。丈夫趴在椅背上,交叉起两手顶着下巴,好象另一道题写在妻子的脚上。对面阳台上有个人在给盆花浇水,一边唱着京戏,遇着高音就巧妙地变个调子。孩子什么都不管,看着那只红气球,“咿咿唔唔”地说着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

    “要不再到别的医院去看看?”母亲说。

    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把目光从妻子的脚上转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象。”母亲又说。

    父亲猛地站起来:“那就走!”

    两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来,出了门,就象这回准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团有个编剧,”一边下楼梯女的一边说:“头一回化验说是肝炎,还很厉害,没过几天又到另一个医院去化验,结果各项指标都正常。咱们上哪儿?”

    街上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男的站在马路边想了想,说:“这回咱们不去太大的医院了。”

    女的没有哭太久。“把灯开开吧。”她说。

    男的把大灯拉开。

    “把电视关了吧。”

    男的把电视关掉。

    女的开始收拾床上的玩具,一样一样收进一只小木箱。然后给孩子脱衣服。“欧欧,把衣服脱了睡。”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承认,孩子现在四岁了,个子就是比其他同岁的孩子矮,胳膊腿也明显地短。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这种病的特征开始显露,再不用跑医院检查了,剩下的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欧欧,妈妈在这儿,脱了衣服好好睡。”孩子在梦里睁开眼看了看妈妈,又看见了爸爸,困得又闭上眼睛,呼吸中带着抽噎。

    两个人一直看着孩子睡熟了,呼吸平稳了。

    “嗯。”男的说,是问话,看着女的。

    “下了班我去次接她,”女的说,“一进幼儿园就见她一个人靠窗台站着,光是看着别的孩子在院儿里玩。一见我来,她就跑过来,拽着我要回家。两个阿姨在聊天。我问阿姨她怎么样。阿姨说还好,不过才两个礼拜,谁知道时间长了怎么样呢?对了,你先吃饭吧。”

    “等会儿。”

    “出幼儿园没多远,她就跟我说,她的被子和枕头都丢在幼儿园了,让我回去拿。我说不用,星期一还要来呢。她一下子就哭起来,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非让我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不可。我说,‘你不是想上幼儿园吗?’她光是哭。我说‘你怎么又不想上了呢?’她光是哭。要不我去把饭给你拿来?”

    “不用,不着急。”男的等着她往下说。

    “她用胳膊勾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就是不走。小胳膊勾也勾不住,就甩两只胳膊这么抱着。我拉她也拉不动,就打了她一下。”

    女的用手抹眼泪,伤心地摇头。‘男的焦急地等着她往下说。

    “我还从来没打过她。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我从来没打过她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没什么。”

    “我打了她一巴掌,”女的仰起脸,把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声音放得平缓些。“她就一个人哭着往幼儿园走,走到幼儿园门口又不敢进去,自己靠墙边儿站着,把脸扭过去不朝我这边看。好半天,还是我先过去跟她说对不起,问她为什么不想再上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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